他們從台上站起來——這是一個半尺高的弧型排練舞台,我以為他們要下來或者散會了。剛才我在講課,聽眾是內蒙古廣播合唱團的演員。
他們站著,像等待什麼。人等待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表情:列車、戀人、股票、榮譽,一百種等待有一百種表情。不,他們的表情中沒有等待,是被等待,寧靜安詳。
“怎麼啦?”我問團長黃斯欽。
“為你演唱。”
為我?我幾乎要被嚇得逃走,現場、真聲。我和藝術家們的眼睛對視,沒有熒光屏或幕布的阻隔。許多年來,我的耳朵像娼妓一樣聽著工業弄出來的聲音,唱片與電視機。我站起來。
“坐吧。”黃說。
我怎麼能坐?一個人聽三十多人唱,我……回頭看見指揮,我擋住了她,便坐下。
歌聲響起,混聲合唱《雁之歌》。演員們穿著各自的衣服,而不是演出服。羽絨服、皮夾克、緞子棉襖,像一個人在候車室看到的人群一樣。藝術家用聲音和眼神共同攀上一處宮殿,他們常來常往之地,到處有高高的圓柱、美聲的殿堂。眾人以純潔眼神凝注一處,這是一個好地方。
八月的深秋天氣轉涼/寒風打透了小雁的翅膀/心裏想著溫暖的南方啊/大雁列陣雲端/小雁在後麵緊緊跟上。
歌聲,如果它是歌聲,就不僅是講述一個道理,不僅再現一種情境;它把我推醒了,回到童年。
揀牛糞的媽媽/你走到哪裏去啦/兒子等你熬一鍋/濃香的奶茶。
這是一個故事的歌曲版。兒子聽說母親病重,從烏蘭巴托趕赴東戈壁省的故裏。進蒙古包,空無人跡。兒子看到火盆,媽媽蓋的被子,帶雲紋的瓷碗,東牆掛藍色哈達的成吉思汗畫像。媽媽呢?眾人抬著她去水葬。她扔下這麼多熟悉的東西去了另外的地方,兒子寧願想象媽媽蹣跚著,到西邊的草場揀牛糞,一會兒就回來了。
他們唱著,用眼光珍憐地撫摩歌裏麵的東西,我不禁踟躕,不禁震驚。他們唱道:
四十四根柳木彎梁/用四千孔同心結牢牢栓上/馬鬃粗繩圍起的蒙古包/開門看到太陽/七十七個吉祥圖案/用七千條白絲線縫在氈房/讓我們從心裏麵祝福/子孫後代興旺。
我的淚水爬出來,像捕捉獵物的蜘蛛,像一群造反的人。我像一個雨水中的泥塑阿福,笑著融化,衝掉了色彩,回到泥中。我被扔進蒙古民歌的大鍋裏熬煮,看到了自己的骨頭。
一個人是什麼人,等待著被指出。我在混沌中忘記了自己的色譜:橘黃、土紅?忘記了自己的聲部:單簧管、低音號?忘記了自己的藥性:甘草、黃芪?忘記了自己的群落:羊群、狼群?
我喜歡相貌如狼的男人,疲憊而保存持續的體力,消瘦、散漫、警覺,他們善忍耐,有野獸一樣的眼神。有人把這些表征稱為滄桑感,算是吧。我也見過自我完蛋的人說自己“滄桑感”。一條從網裏鑽出的魚的感受是什麼?一隻繞毒餌而去的老鼠的感受是什麼?滄桑感還是狡猾感?不知道。
歌罷,我鼓掌,聲音單薄,隻有雙掌。我覺得自己虛偽,不敢表達心情,除非用美聲唱一大段歌劇來述說心裏話。濁酒漢書,才宜對之。棋與棋語,書予書香。我沒辦法用語言回應他們的歌聲。歌聲入我肝腸,像一隻手伸進麵口袋,翻過來一抖,粉塵四起,顆粒飛旋。
我舉止僵硬,內心早已回到草原。像有人無意碰落了鳥籠的攔栓,心衝出籠子,在潮濕的草地上拍打翅膀,飛起來、落下、再飛起來騰空。
一個人聽過歌後,心飛走了。他身體走下樓梯,笑著和眾人握別,鑽進車,進入宴席。他是我。口袋慢慢回到常態,疊好了。我想起一首歌:
雖然我不能用母語/訴說我的悲傷我的歡樂/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心裏有一首歌/歌中有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席慕蓉詞,烏蘭托嘎曲,女聲四重唱。在酒店走廊,我看到玻璃櫃展示元代的朝服弓箭,便不敢隨便走動。坐著,聽馬頭琴。拉琴的小牧仁相貌秀雅,像韓國青年。他技藝精純,顯然經過名師指點。可惜“純”中缺一點“雜”,或者說渾然。如今哪還有像哈紮布那樣的人?人和藝術結合得如此渾然同一。這位蒙古歌王在牧區生活一輩子,對著馬,對著帶露水的草地和孩子們歌唱。他在日月升降、草青草黃之間調和自己的脈搏、呼吸和血液循環,歌聲是他生命的指揮。
歌越唱越多,我想說,領我走吧,去你們旋律的地方。合唱隊員站成一排,隊長吳清明掏出音笛,狡黠地吹一聲(E調),眾人唱道:
波光粼粼的伊敏河/追趕白雲的諾敏河/羊群飲水的綽爾河/澆灌五穀的洮爾河
銀魚跳躍的木倫河/鴻雁回頭的納林河/滿天星鬥的老哈河/親吻落日的閃電河
他們歌唱健行,誇讚家鄉血脈河流,像舒曼說的“乘著歌聲的翅膀”。翅膀下有我的仰望,我感到巨翅拍擊氣流,臉上沾著白雲藏匿的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