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院子隻剩下我和王三。它與我對視幾天之後飛進院子,甚至到我身邊散步。我對它說:“你害死了你的同類,害死了羊,害得女廚師下崗了。”
王三像沉思,尾巴翹起來如令箭一般。它翅膀上的黑羽並非純黑,有寶石的淺藍色澤。
我忘了問女廚師,為什麼管它叫王三呢?我怎麼看都看不出這隻喜鵲哪一點像王三。
你到過月亮嗎?
女廚師回家後,接替她的是蒙古族姑娘薩仁其其格。她是紮蘭屯醫學院畢業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上這兒當臨時工。
薩仁其其格嬌小,本色。我的意思是說她不像成年人,也不像在外地念過大學的人。她眼神如小孩子看大人,純淨安然。她名字的意思是“月亮上的花”。
我問她:“你到過月亮嗎?”
她認真回答:“沒去過。”
一次也沒去過?
一次也沒有。
特認真。我說你是月亮上的花啊,她想了半天(其實不用想這麼長時間),說:“是。”
女廚師做包子,薩仁其其格做餡餅。這餡餅特別好吃,有勁。我知道以“有勁”說餡餅不達意,但吃著確實有勁。
我吃了三頓餡餅,對薩仁其其格說:“你做的餡餅真好。”
她笑著點頭,好像示意學生——“你答對了。”
怎麼做的餡餅?
肉幹。
肉幹能做餡餅?我覺得有點離譜。她領我到廚房,一根繩子上掛一串肉幹。我摸一下,比鐵都硬。
你怎麼剁餡?
用石頭砸。
簡直沒聽說,用石頭砸。不過菜刀也剁不了這樣的肉幹。水缸下麵,一塊積酸菜的大青石上放一塊鵝卵石,沾著肉幹的沫。
這幾頓的餡餅都是你拿石頭砸的?
她點點頭,年頭越長的肉幹做餡餅越香,這都是晾了三年的。
我握那塊角瓜大的鵝卵石,腕子都酸了。我覺得我的胃充滿了內疚,吃一個小姑娘用石頭砸出來的餡餅,還說有勁。
一斤鮮肉煮熟剩四兩,曬成幹連一兩也不到,太浪費了。我說以後不吃餡餅了。
她說:“沒關係,肉幹是我從家裏拿來的。”
一個人從家裏拿肉幹給蘇木的客人吃?也就蒙古人能幹出這樣的事。我問為什麼?她眼裏閃出敬佩的光彩,你是詩人。
在蒙古語裏,詩人這個詞比作家尊貴,不光說文體,還意味著純良。騰格爾對別人介紹我,也說“這是我們蒙古人的詩人”,我說不是他不聽。
我說我不是詩人,我隻寫一點散文。
你是詩人,薩仁其其格說,我中學的蒙文課本裏有你的詩。蒙古人把喜歡的作品也叫做詩篇。
我默然。就算詩人,也不能揮霍牛肉幹,我不成王三了嗎?她的肉幹砸成末,放在芹菜汁裏醒,加上洋蔥拌餡,確實好吃。
“老師,我哥哥想見你。”她仰臉說。
來吧。她掏手機,興奮地說了一通。三個小時後,她哥到了。哥哥臉上的皺紋像被風沙吹成的丘壑,歲數幾乎比妹妹大一倍,衣裝破舊。
肉幹是哥哥給的,讓我給你做餡餅,妹妹說。
哥哥笑笑低頭,意思是微不足道。
吃飯了,還是餡餅,他們倆吃大米飯。我問怎麼不吃餡餅?他們說不愛吃。我心裏明白,這是蒙古人的禮數,不跟尊貴的客人同飲食。我更加內疚。
吃完飯,哥哥說回去了。他騎馬走四五十裏地專門看我。分手時,他站著認真地看我,像看一幅畫,笑了,挺滿意。
薩仁其其格送哥哥到門外,回來說,我哥說你的詩比一車肉幹都值錢。
這不是好不好意思的問題了,我想了很長時間。且不說我寫的作品馬馬虎虎,值不上一筐肉幹。是,蒙古族牧民有一種獨特的觀念,他們覺得,文學藝術家為大家創造了公共財富,每個人都應該報答他們。這讓我有點抬不起頭來,回去得學習寫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