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歎道:“此吾中國之所以日弱也!中國有四長,皆甲於全球:二十三行省全在溫帶,是天時第一;山川之孕蓄,田原之腴厚,各省皆然,是地理第一;野人之勤勞耐苦,君子之聰明穎異,是人質第一;文、周、孔、孟之書,聖祖、世宗之訓,是政教第一;理應執全球的牛耳才是。然而國日以削,民日以困,駸駸然將至於危者,其故安在?風俗為之也。外國人無論賢愚,總以不犯法為榮;中國人無論賢愚,總以犯法為榮。其實平常人也不敢犯法,所以犯法的,大概隻三種人,都是有所倚仗,就犯法了。哪三種人呢?一種倚官犯法;一種倚眾犯法;一種倚無賴犯法。倚官犯法的,並不是做了官就敢犯,他既做了官,必定怕丟官,倒不敢犯法的。是他那些官親或者親信的朋友,以及親信的家丁。這三樣人裏頭,又以官家親信的家丁犯法尤甚,那兩樣稍微差點,你想,前日巡警局那個撒尿的委員,不是倚仗著有個大軍機的靠山嗎?這都在倚官犯法部裏。第二種就是倚眾犯法。如當年科歲考的童生,鄉試的考生,到了應考的時候,一定要有些人特意犯法的。第二便是今日各學堂的學生,你看那一省學堂裏沒有鬧過事。究竟為了甚麼大事麼?不過覺得他們人勢眾了,可以任意妄為,隨便找個題目暴動暴動,覺得有趣,其實落了單的時候,比老鼠還不中用。第三便是京城堂官宅子裏的轎夫,在外橫行霸道,屢次打戲園子等情,都老爺不敢過問,這都在倚眾犯法部裏。第三種便是倚無賴犯法,地方土棍、衙門口的差役等人,他就仗著屁股結實。今日犯法,捉到官裏去打了板子。明日再犯法,再犯再打,再打再犯,官也無可如何了。這叫做倚無賴犯法。大概天下的壞人無有越過這三種的。”
西園公道:“您這話我不佩服。倘若說這三種裏有壞人則可,若要說天下壞人沒有越過這三種的,未免太偏了。請教:強盜、鹽梟等類也在這三種裏嗎?”老殘道:“自然不在那裏頭。強盜似乎倚無賴犯法,鹽梟似乎倚眾犯法,其實皆不是的。”西園公道:“既是這麼說,難道強盜、鹽梟比這三種人還要好點嗎?”老殘道:“以人品論,是要好點。何以故呢?強盜雖然犯法,大半為饑寒所迫,雖做了強盜,常有怕人的心思。若有人說強盜時,他聽了總要心驚膽怕的,可見天良未昧。若以上三種人犯了法,還要自鳴得意,覺得我做得到,別人做不到。聞說上海南洋公學鬧學之後,有一個學生在名片上居然刻著‘南洋公學退學生’,竟當做一條官銜,必以為天下榮譽沒有比這再好的。你想是不是天良喪盡呢?有一日,我在張家花園吃茶,聽見隔座一個人對他朋友說:‘去年某學堂奴才提調不好,被我罵了一頓,退學去了。今年又在某處監督,被我罵了一頓。這些奴才好不好,都是要罵的,常罵幾回,這些監督、教習等人就知道他們做奴才的應該怎樣做法呢。可恨我那次要眾人退學,眾人不肯。這些人都是奴性,所以我不願與之同居,我竟一人退學了。’”老殘對西園公道:“您聽一聽這種議論,尚有一分廉恥嗎?我所以說強盜人品還在他們之上,其要緊的關鍵,就在一個以犯法為非,一個以犯法為得意。以犯法為非,尚可救藥;以犯法為得意,便不可救了。
“我再加一個譬語,讓您容易明白。女子以從一而終為貴,若經過兩三個丈夫,人都瞧不起他,這是一定的道理罷?”西園公道:“那個自然。”老殘道:“閣下的如夫人,我知道是某某小班子裏的,閣下費了二千金討出來的。他在班子裏時很紅,計算他從十五歲打頭客起,至十九歲年底出來,四五年間所經過的男人,恐怕不止一百罷?”西園公道:“那個自然。”老殘道:“閣下何以還肯要他呢?譬如有某甲之妻,隨意與別家男子一住兩三宿,並愛招別家男子來家隨意居住,常常罵本夫某甲不知做奴才的規矩;倘若此人願意攜帶二千金來嫁閣下,閣下要不要呢?”西園公道:“自然不要。不但我不要,恐怕天下也沒人敢要。”老殘道:“然則閣下早已知道有心犯法的人品,實在不及那不得已而後犯法的多矣。婦人以失節為重,妓女失節,人猶娶之,為其失節出於不得已也。某甲之妻失節,人不敢要,為其以能失節為榮也。強盜、鹽梟之犯法,皆出於饑寒所迫,若有賢長官,皆可化為良民,故人品實出於前三種有心犯法者之上。二公以為何如?”東閣子、西園公同聲說是。
東閣子道:“可是近日補哥出去遊玩了沒有?”老殘道:“沒有地方去呢。閣下是熟讀《北裏誌》、《南部煙花記》這兩部書,近來是進步呢,是退化呢?”東閣子道:“大有進步。此時衛生局已開了捐,分頭二三等。南北小班子俱是頭等。自從上捐之後,各家都明目張膽的掛起燈籠來。頭等上寫著某某清吟小班,二等的寫某某茶室,三等的寫三等某某下處。那二三等是何景象,我卻不曉得,那頭等卻是清爽得多了。以前混混子隨便可以占據屋子坐著不走,他來時回他沒有屋子,還是不依,往往的把好客央告得讓出屋子來給他們。此時雖然照舊坐了屋子盡是不走,若來的時候回他沒屋子,他卻不敢發標了。今日清閑無事,何妨出去溜達溜達。”老殘說:“好啊!自從庚子之後,北地胭脂我竟囗曾寓目,也是缺典,今日同行甚佳。”
說著便站起身來,同出了大門,過大街,行不多遠,就到石頭胡同口了。進了石頭胡同,望北慢慢地走著,剛到穿心店口,隻見對麵來了一掛車子,車裏坐了一個美人,眉目如畫,麵上的光彩頗覺動人。老殘向東閣子道:“這個人就不錯,您知道他叫甚麼?”東閣子說:“很麵熟,隻是叫不出名字來。”看著那車子已進穿心店去,三人不知不覺的也就隨著車子進了穿心店。東閣子嚷道:“車子裏坐的是誰?”那美人答道:“是我。你不是小明子麼?怎麼連我也看不出來哪?”東閣子道:“我還是不明白,請你報一報名罷。”車中美人道:“我叫小蓉。”東閣子道:“你在誰家?”小蓉道:“榮泉班。”說著,那車子走得快,人走得慢,已漸漸相離得遠了。
看官,你道這小蓉為甚麼管東閣子叫小明子呢?豈不輕慢得很嗎?其實不然,因為這北京是天子腳下,富貴的大半是旗人。那旗人的性情,最惡嫌人稱某老爺的,所以這些班子裏揣摩風氣,凡人進來,請問貴姓後,立刻就要請問行幾的。初次見麵,可以稱某大爺、某二爺,漢人稱姓,旗人稱名。你看《紅樓夢》上,薛蟠是漢軍,稱薛大爺,賈璉、賈環就稱璉二爺、環三爺了,就是這個體例。在《紅樓夢》的時候,璉二爺始終稱璉二爺,環三爺始終稱環三爺。北京風俗,初見一二麵時稱璉二爺、環三爺,若到第三麵時,再稱璉二爺、環三爺,客人就要發標鬧脾氣,送官、封門等類的辭頭汩汩的冒出口來的,必定要先稱他二爺、三爺才罷。此之謂普通親熱。若特別的親熱呢,便應該叫小璉子、小環子。漢人呢,姓張的、姓李的,由張二爺、李三爺漸漸的熬到小張子、小李子為度。這個道理不但北方如此,南方自然以蘇、杭為文物聲明之地,蘇、杭人胡子白了,聽人叫他一聲“度少牙”,還喜歡的了不得呢。可見這是南北的同情了。東閣子人本俊利,加之他的朋友都是漂亮不過的人,或當著極紅的烏布;或是大學堂的學生;或是庚子年的道員,方引見去到省;或是彙兌莊的大老板。因為有這班朋友,所以各班子見了他,無不恭敬親熱,也無人不認識他,才修出這“小明子”三個字的徽號,在旁人看著,比得頭等寶星還榮耀些呢。
閑話少講,卻說三人慢慢地走到了榮泉班門口,隨步進去,隻聽門房裏的人“嗥”的叫了一聲,也不知他叫的是甚麼。老殘便問,東閣子答道:“他是喊的‘瞧廳’兩個字,原是叫裏麵人招呼屋子的意思。”三人進了大門,過了一道板壁腰門,上了穿堂的台階,已見有個人把穿堂東邊的房門簾子打起,口稱:“請老爺們這裏屈坐屈坐。”三人進房坐下,看牆上囗囗,知是素雲的屋子。那夥計還在門口立著,東閣子道:“都叫來見見!”那夥計便大聲嚷道:“都見見咧!都見見咧!”隻見一個個花丟丟、粉鬱鬱的,都來走到屋門口一站,夥計便在旁邊報名。報名後立一秒鍾的時候,翩若驚鴻,宛若遊龍的去了。一共來了六七個人,雖無甚美的,卻也無甚醜的。夥計報道:“都來齊了。”東閣子道:“知道了,我們坐一坐。”老殘詫異,問道:“為何不見小蓉?”東閣子道:“紅腳色例不見客,少停自會來的。”
約有五六分鍾工夫,隻見房門簾子開處,有個美人進來,不方不圓的個臉兒,打著長長的前劉海,是上海的時裝,穿了一件竹青摹本緞的皮襖,模樣也無甚出眾處,隻是一雙眼睛透出個伶俐的樣子來。進門便笑,向東閣子道:“小明子呀,你怎麼連我也不認得了呀!你怎麼好幾個月不來,公事很忙嗎?”東閣子道:“我在街上,你在車子裏一晃……(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