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原名是《浮生六記》(英譯“Six Chapters of a Floating Life”),其中隻存四記。(典出李白“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之名。)其體裁特別,以一自傳的事故,兼談生活藝術,閑情逸趣,山水景色,文評藝評等。現存的四記本係楊引傳在冷攤上所發現,於一八七七年首先刊行。依書中自述,作者生於一七六三年,而第四記之寫作必在一八零八年之後。楊的妹婿王韜(園),頗具文名,曾於幼時看見這書,所以這書在一八一零至一八三零年間流行於姑蘇。由管貽萼的詩及現存回目,我們知道第五章是記他在台灣的經曆,而第六章是記作者對養生之道的感想。我在猜想,在蘇州家藏或舊書鋪一定還有一個全本,悄然有這福分,或可給我們發現。
廿四年五月廿四日龍溪林語堂序於上海
《浮生六記》考
趙苕狂
一、為自傳文開一好例
何謂傳文?那就是作者將自己一生或一生中某一時期內所經曆的事情,很詳細的,很忠實的,用文字敘述了出來。這也是文字的一體。我們要在舊時的文苑內,找尋這一類作品,當然是非常之多的。不過,在這些自傳文中,要找到一篇可當“完美”二字之稱者,卻又似鳳毛麟角,這般的不可多得了,此無他,自傳文以真率不涉虛偽者為上;而文字的能臻化境,也貴乎其能自然。二者原是相與為因,相與為果,同屬於一個機杼之下的。
但是舊時的一般文學家,飽受著經史的毒,自以為自文王、周公、孔子……等所遞傳下來不絕如縷的那個“大道”,都在他們的肩上抗承著,而再由他們放出旋乾轉坤的手段,使之墜緒重續,更能千秋萬古地傳下去,他們的責任是非常重大的。所以,他們在平時,固已是“行必法乎先王,言必稱乎堯舜”了,便是動起筆來,也不外乎是些個“載道之文”、“名山之作”的。即或偶爾高興,作著自傳的文字,也無非套著一個假麵具,說幾句迂腐的話,凡有關於閑情逸致的,決不肯赤裸裸地把它寫上去。因為一寫上去,就要與他們所謂的“先王”、所謂的“大道”有背,說不定還要受到同輩的排斥,得到一句“非吾徒也”的罵詞呢。文藝所由臻美的條件既如彼,而一般文藝家所走的道路、所秉的態度又如此,在這般絕不相容的一個情形下,又怎能產生得出完美的自傳文來呢?
然而,宇宙如是之廣大,不見得個個人都投入於所謂“先王”、“大道”的翼蔽之下,終究也有個天分絕高、生性瀟灑的人,會從這勢力圈中逃了出來,而仍能保持著他們的真性情和真麵目的。在這裏,可就找得了我們所要找的書——一部較為滿意的自傳文了。那就是沈三白所寫的《浮生六記》,從此,也可說是為這一體的文字開了一個好例。
沈三白,名複,蘇州人,習幕作賈,也能繪事,在當時並無文名。他是生於乾隆二十八年——西曆一七三六年,卒年無可考,然我們知道本書第四卷寫成是在嘉慶十三年,則他的逝世,無論如何總不會在這個一年之前了。娶妻陳芸,是一個有才而生性灑脫的女子。關於他個人的,我們所能知道的,僅限於此。至這部《浮生六記》,共分作六卷,因在每一卷中記一事,故有六記之名。六記的順序是:第一卷《閨房記樂》,第二卷《閑情記趣》,第三卷《坎坷記愁》,第四卷《浪遊快記》,第五卷《中山記曆》,第六卷《養生記道》。
二、樂與愁對照下所涉及的家庭問題
在這六篇文字之中,有二篇的性質是絕對的相反,並可互相作一對照。那就是第一卷《閨房記樂》和第三卷《坎坷記愁》這二篇。前者是自寫其閨房間的樂事,後者卻寫他曆盡坎坷,在一生中所遭遇到的拂逆之事。但是,這二篇實有相聯屬的關係的。原來,這中間孕藏著一個家庭問題在。
在中國曆來是采取著大家庭製度的,可是,在這大家庭中充上一員,而要能一無風波的相處下去,實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本書作者的所以遭坎坷,不得於家庭,實是一個大原因。而他的所以不得於家庭,他們夫婦倆都生就了浪漫的性情,常與大家庭所賴以維持的禮法相枘鑿,又是一個大原因。這一來,夫婦倆沆瀣一氣,伉儷之情固然愈成水火之勢了!
如今,請先看下麵所載的二段,其一雲:
“實則同行並坐,初猶避人,久則不以為意。芸或與人坐談,見餘至,必起立,偏挪其身,餘就而並焉。彼此皆不覺其所以然者,始以為慚,繼成不期然而然。”
又其一雲:
“芸欣然,及晚餐後,妝束既畢,效男子拱手闊步者良久,忽變卦曰:‘妾不去矣。為人識出既不便,堂上聞之又不可。’餘慫恿曰:‘……密來密去,焉得知之’芸攬鏡自照,狂笑不已。餘強挽之,悄然徑去。”
這雖不過寫出他們倆的伉儷情篤,並都生就了一種灑脫的性情而已,然他們平日的行為,也就可想而知。而舊家庭所崇尚的是禮法,又怎能把這一類的情形看得入眼?自然,一切厭惡之根,都種於此的了。
何況,接著又有下麵所述的這些事情發生:
“吾父謂孚亭(是其父邗江幕中的一個同事)曰:‘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覓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兒輩果能仰體親意,當於家人覓一人來,庶語音相合。’孚亭轉述於餘,密劄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稟知吾母。其來也,托言鄰女之嬉遊者。及吾父命餘接取至署,芸又聽旁人意見,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吾母見之曰:‘此鄰女之嬉遊者也,何娶之乎?’芸遂並失愛於姑矣。”
“……芸來書曰:‘啟堂弟曾向鄰婦借貸,倩芸作保,現追索甚急。’餘詢啟堂,啟堂轉以嫂氏為多事。餘遂批紙尾曰‘父子皆病,無錢可償,俟啟弟歸時,自行打算可也。’未幾,病皆愈,餘仍往真州。芸複書來,餘父拆視之,中述啟弟鄰項事,且雲:‘令堂以老人之病,皆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囑姚托言思家,妾當令其家父母到揚接取,實彼此卸責之計也。’吾父見書怒甚,詢啟堂以鄰項事,答言不知……”
這金錢的糾葛,言詞的不檢,好似在已伏有火種的場合,又放上了二把惡火,當然會要蓬蓬勃勃的燒了起來!他們夫婦倆哪裏還能在家庭間相容得下呢?
於是,三白的父親立刻擺出了家長的威風,在盛怒之下,一封書把陳芸來斥逐。三白在不能兩全的情形之下,也隻好“攜婦告別”了!雖隔不上二年,又蒙到了老人的諒解,仍許他們回到家中去,可是,俗話說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他們是無論如何改不了那一種浪漫性情的,而種在家庭間的厭惡他們的根子,也是既經一度種下之後,老是拔它不去。故不久便又有下麵的這些情形:
“餘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絀。諺雲:‘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女子無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不數年而逋負日增,物議日起。老親又以盟妓一端,憎惡日甚……芸病轉增,喚水索湯,上下厭之……錫山華氏,知其病,遣人問訊。堂上誤以為憨園之使,因愈怒曰:‘汝婦不守閨訓,結盟娼妓;汝亦不思習上,濫伍小人。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寬三日限,速自為計,遲必首汝逆矣!’芸聞而泣曰:‘親怒如此,皆我罪孽。妾死君行,君必不忍;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這一來,他們夫婦倆再也在這大家庭中留身不住,隻得又作第二次的出走了。然而試思,以一個久已依賴了大家庭而生活的人,一旦離去了這個大家庭,要去自謀生活,急切間既找不到一樁事情,又挈帶著一個病婦在一起,又怎能教他不一步步的走入坎坷之境呢?
而最可痛恨最可慨歎的,尤莫過於三白的父親死了以後,他的兄弟竟不來通報他,還是由他的女兒青君來信,知道了這個噩耗,始得前去奔喪。不料,他的兄弟誤會了,還以為他是回去奪產的,竟於暗地召集了許多人來,洶洶然向他索逋,說是他父親所欠下的。可是,盡他兄弟是怎樣的巧安排,這種鬼蜮的內幕,終究會給人拆上一個穿!於是,三白喚了他的兄弟,很憤慨的向他說道:
“兄雖不肖,並未作惡不端,若言出嗣降服,從未得過纖毫嗣產,此次奔喪歸來,本人子之道,豈為產爭故耶?大丈夫貴乎自立,我既一身歸,仍以一身去耳!”
這一番話非常坦白,當然是很能得到人們的同情。可是,家庭之變,可謂至斯已極了!
由此看來,這大家庭製度,實是要不得的一件東西!在這大家庭製度下,產生不出別的甚麼來,隻不過養成了一種依賴的習慣,造出了一種苦樂不平均的局麵,弄出不少明爭暗鬥的怪劇來罷了。而作者這種家庭問題,看他雖是很隨意的寫來,其實卻不是出自無因,他在本書中所揭示的,實是含著一種很嚴重的意味的。而他是在歌頌著這個大家庭,抑是怨詛著這個大家庭,固可不言而喻的了。
至於他在第一卷中,自寫其閨房間的樂事,卻是取著一種很大膽的態度。因為,從來人們對於閨房之情,總是這麼的“秘而不宣”,以為萬萬告訴不得人的,他卻一點也不管,竟十分坦白的寫了出來。然則他如此的大膽寫了出來,文字也會涉於淫穢嗎?不,一點也不,仍是寫得不濃也不淡,深得“樂而不淫”之旨的。此無他,他所寫的,悉根於很深摯的一種愛情,自然一切都美化了。現在,我且在書中選出一段來錄在下麵:
“芸卸妝尚未臥,高燒銀燭,低垂粉頸,不知觀何書而出神若此,因撫其肩曰:‘姊連日辛苦,何猶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頃正欲臥,開櫥得此書,不覺閱之忘倦。《西廂》之名聞之熟矣,今始得見,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餘笑曰:‘唯其才子,筆墨方能尖薄。’伴嫗在旁促臥,令其閉門先去。遂與比肩調笑,恍同密友重逢。戲探其懷,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爾耶?’芸回眸微笑。便覺一縷情絲搖人魂魄,擁之入帳,不知東方之既白。”
如此寫來,文字固然是非常香豔,但我們總不能把一個淫字,輕輕的加到它的上麵去,後來的文人墨士,對於他這一體的文字,也有不少的效顰之作,但不是為了用情不真或不正,就是為了寫得太過火的緣故,總有點涉於下流之嫌呢!
而他的寫悲哀愁苦,也正是有異曲同工之妙,且不甚作怨天尤人語,更是他的一個特點,此由於他襟懷曠達之故。今也選錄一段於下:
“餘欲延醫診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喪,悲痛過甚,繼為情感,後由忿激。而平素又多過慮,滿望努力做一好媳婦,而不能得,以至頭眩、怔忡諸症畢備,所謂病入膏盲,良醫束手,請勿為無益之費……’因又嗚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終歸一死。今中道相離,忽焉長別,不能終奉箕帚、目睹逢森娶婦,此心實覺耿耿。’言已,淚落如豆……芸又唏噓曰:‘妾若稍有生機一線,斷不敢驚君聽聞。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無日矣。君之不得親心,流離顛沛,皆由妾故,妾死則親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牽掛。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歸。如無力攜妾骸骨歸,不妨暫居於此,待君將來可耳。願君另續德容兼備者,以奉雙親,撫我遺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腸欲裂,不覺慘然大慟。餘曰:‘卿果中道相舍,斷無再續之理,況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耳。’芸乃執餘手而更欲有言,僅斷續疊言‘來世’二宇,忽發喘,口噤,兩目瞪視,千呼萬喚已不能言。痛淚兩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漸微,淚漸幹,一靈縹緲,竟爾長逝!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這是寫得何等的酸楚淒切,真可與前麵那一段香豔的文字,作一絕好的對照。
但在這前後二段相對照的文字中,卻有一個共通之點,那就是一個“真”字。作者當下筆的時候,別的他一點都不管,隻是扼住了一個“真”字放筆寫去,於是,不論其為寫歡愉,寫悲苦,都同樣覺得非常的動人,而頭頭是道的了。不過,在一般人看到了這二段文字之後,覺得今日的這個花嬌柳媚的新嫁娘,即是異日的那個悲啼哀囀的垂危病婦,在曾幾何時之間,竟有這麼的一個變遷,人生太是夢幻了,不知要如何的低徊俯仰,興歎無窮呢!
三、閑情的領略
一個人對於閑情,能不能有上一番略,這是關於各人的天分,一分兒也勉強不來的。盡有幾輩性情生來木強的,渾渾噩噩的過了一輩子,至死也解不了閑情是甚麼一回事。至於一班專講“先王”、“大道”的孔孟之徒,當然更是談不上,就有一些些的閑情,也會給他們那一股迂腐之氣衝了去。像本書作者,天分極高,可算是諳得閑情的三昧了,所以,雖小而至於閑看蟲類相鬥,也會使他不厭不倦,久久神移著。
而他那種愛美的心理,更是與有生而俱來,尤足助成他的種種閑情的。如書中論及布置屋宇的那一節: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可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於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牆頭,如上有月台,而實虛也。”
這非胸中具有丘壑者,不能道其隻字;而也見他在愛美方麵,是有如何的一種心得的。
他憑著這一種的天分,這一種的心得,去賞玩花卉蟲魚,去布置各種賞心悅目之具,小而至於如何的焚香,供佛手,供木瓜,遂覺無往而不見其宜,也無往而不得到一種真趣的了。
尤使我們自歎不如的,則作者雖在生活窮困之中,也能以費錢不多的經濟方法,得時與三五同誌,曲盡文酒流連之樂。而更有趣的,莫過於南園對花小飲的那一回事:
“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或議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眾笑曰:‘諾。’眾去,餘問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餘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於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餘鼓掌稱善。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後,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餘告以故,眾鹹歎服。飯後同往,並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遊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餘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芸曰:‘今日之遊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如此的閑情逸致,直使後世人讀及了這一節文字,也都為之羨煞。然非其閨中人具此巧思奇想,則在這個雅集中,也決不會這般的興會淋漓。怪不得同遊的人,都要非常俏皮的而說上一句“非夫人之力不及此”了。在這裏,可使我們知道,對於那些閑情,是應該以如何的一種態度,如何的一種襟懷,而去領略及之啊!
四、作者的遊蹤及記遊的文字
作者遊幕作賈,時在外麵飄流著,地方很是到得不少。他在本書第四卷《浪遊快記》中,一下筆就說:“餘遊幕三十年來,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與滇南耳。”這倒是幾句實話。他的作遊記,與其他的人們不同,並不喜歡連篇累牘的,作上一種記賬式的文字,隻是對於一山一水,很概括的而形容上幾句。而這些形容的話,卻又似“老吏斷獄”一般的,一點兒移易不得。加以他於此等地方,很有上一種獨立的精神,不論哪一個名勝之區,他不品評則已,一品評得,總是在他自己的直覺下而再經過一番邃密的審度的,決不多采前人所已發表過的意見。這一來,他的記遊之文,自覺生麵別開的了。
譬如,他去遊揚州,在書是這麼的記載著:
“渡江而北,漁洋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一語已活現矣!平山堂離城約三四裏,行其途有八九裏,雖全是人工,而奇思幻想,點綴天然,即閬苑瑤池、瓊樓玉宇,諒不過此。其妙處在十餘家之園亭合而為一,聯絡至山,氣勢俱貫。其最難位置處,出城八景,有一裏許緊沿城郭。夫城綴於曠遠重山間,方可入畫,園林有此,蠢笨絕倫。而觀其或亭或台、或牆或石、或竹或樹,半隱半露間,使遊人不覺其觸目,此非胸有丘壑者斷難下手。城盡以虹園為首。折而向北,有石梁曰‘虹橋’,不知園以橋名乎?橋以園名乎?蕩舟過,曰‘長堤春柳’,此景不綴城腳而綴於此,更見布置之妙。再折而西,壘土立廟,曰‘小金山’,有此一擋,便覺氣勢緊湊,亦非俗筆……過此有勝概樓,年年觀競渡於此。河麵較寬,南北跨一蓮花橋,橋門通八麵,橋麵設五亭,揚人呼為‘四盤一暖鍋’,此思窮力竭之為,不甚可取。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頂纓絡,高矗雲霄,殿角紅牆,鬆柏掩映,鍾磬時聞,此天下園亭所未有者。過橋見三層高閣,畫棟飛簷,五彩絢爛,疊以太湖石,圍以白石闌,名曰‘五雲多處’,如作文中間之大結構也。過此名‘蜀岡朝旭’,平坦無奇,且屬附會。將及山,河麵漸束,堆土植竹樹,作四五曲。似已山窮水盡,而忽豁然開朗,平山之萬鬆林已列於前矣……”
這是對於這“綠楊城郭”有上二種的看法:一是把這揚州八景,放在一起作整個兒的看;二是把這整個兒的揚州景致,當作一幅圖畫或是一篇文字看。自和他人的漫無一點係統,隻是遊到一處,胡亂的下上幾句批評的,顯然的有些不同。而在如此超脫的一個意境之下,他所發表的見解,自然也是不同凡響,哪裏還會人雲亦雲的呢!所以,他這一節記遊之文,雖隻寥寥數百字,然而把這“綠楊城郭”,差不多已整個兒湧現到我們的眼麵前來了。易以俗手,恐累數千百言而猶不止,正不知要寫到怎樣的拖泥帶水!
此外,他的筆致也是非常的生動的,我且選一段錄在下麵:
“殿後臨峭壁,樹雜陰濃,仰不見天。星瀾力疲,就池邊小憩……忽聞憶香音在樹杪,呼曰:‘三白速來,此間有妙境!’仰而視之,不見其人,因與星瀾循聲覓之。由東廂出一小門,折北,有石蹬如梯,約數十級,於竹塢中瞥見一樓。又梯而上,八窗洞然,額曰‘飛雲閣’。四山抱列如城,缺西南一角,遙見一水浸天,風帆隱隱,即太湖也。倚窗俯視,風動竹梢,如翻麥浪。憶香曰:‘何如?’餘曰:‘此妙境也。’忽又聞雲客於樓西呼曰:‘憶香速來,此地更有妙境!’因又下樓,折而西,十餘級,忽豁然開朗,平坦如台。度其地,已在殿後峭壁之上,殘磚缺礎尚存,蓋亦昔日之殿基也。周望環山,較閣更暢。憶香對太湖長嘯一聲,則群山齊應……”
這是他去遊蘇州無隱禪院時所記的一節。無隱禪院是人家所不知道的一個僻寺,並不如“綠楊城郭是揚州”這般的古今聞名,然經他用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