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這種規律,我想,即使我不寫《改選》,也在劫難逃。於是,我也就不悔這一次文學的選擇。
說到這裏,還真得感激道怡君,他沒有把無名之輩的我的一篇來稿,不屑一顧地撇在一邊。而是收到我的稿後,約我到編輯部去談談,現在,那座小院已經蕩平,隻留下一棵槐樹,算是這段文字之交的見證。我不想用伯樂這樣的字眼來形容他,那實際等於變相地認為自己是千裏馬的吹噓。我遠非千裏馬,但也不是一匹駑馬,這一點自信,確實來自崔道怡的第一聲肯定,他這一聲好,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那時我二十七歲,寫出被誤以為一位老作家化名的作品,寫出“隱含的敵意”,寫出“惡毒”,這在當時是嚇得死人的罪名,今天來看,其實是對我創作能力的褒美。崔道怡的鑒賞力,和他推出作者的不遺餘力,加之李清泉老師,秦兆陽老師的器識,敢將一無名作者的作品,放在當年七月份改版革新號的頭條位置刊出,所給予我的這份文學信心,是我當了二十二年右派而沒有沉淪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我很幸運,在我文學途程上,碰到的全都是些非常盡職的優秀編輯。一個作者,遇到一位賞識自己的編輯,可算一段緣分。無論是海晏河清、歌舞升平的歲月裏的如琢如磨,相互砥礪,還是在或疏或密的文網下的風險共擔,相濡以沫,編輯和作者所結成的文字之交,彌足珍貴。我的每一篇由原稿變成鉛字的作品中,都融有編輯或多或少的心血,絕不因署的是我的名字,而抹煞他她們的功勞。
頭都掉了,還有小說嗎?
編輯,文學的助產士,這是值得尊敬的行業!
道怡,謝謝啦!
十幾年前,一家雜誌約我寫過《我與編輯》這樣的專欄,第一篇我就寫了道怡君,因為他在我的文學生活中,實在太重要了。接下來,還打算寫其他做過我責編,和並未編過我稿子的幾位我從心裏感佩的編輯,誰知寫道怡的《我與編輯之一》刊發以後,雜誌不再來催,也就沒再接續下來。
我記得,當我提筆寫《我與編輯之一》時,是從那推拭不開的一次大年三十晚上,返回工地深夜擺渡的情景寫起。那時,我還未使用電腦,否則我就把原文調過來了。南方地區的冬天,飄灑著那種無聲的冷雨,我站在河邊,招呼對岸的船家載我過去。打成右派以後,我就被發配到工地勞動,走遍了大半個中國,也吃遍了所有的苦頭,有些中國人,別看他文化低,在折騰無反抗能力的人方麵,不但表現得有心計,而且歹毒。譬如,準許我回家探親,卻不可以在家過年,於是,大年夜,山路上幾乎沒有行人,隻有我這樣一個右派分子,踽踽地在雨中趕路,因為規定必須在大年初一前歸隊銷假。
後來,我看過一部蘇聯電影《兩個人的車站》,也是一個外出的人犯,拚命趕回監獄,不敢有誤的故事,斯情斯景,使我想起那次夜渡的細節,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在小西天電影資料館放映室的座椅裏,不禁潸然淚下。橫豎誰也不會注意我,便任著那淚水流下來,連衣領都濕了。
這一切的痛苦,都是《改選》帶來的嗎其實未必,許多沒寫“惡毒”小說的人,不也一劫不複了嗎這是整整一代知識分子,為曆史付出的代價,直到今天也不能喚醒那些整人狂們半點懺悔之心。
有一位同行,他前不久已經故去了,文壇也稍稍安生一些。按說,講死人的壞話,已無必要,更不道德。但他發明的“娘打兒子”的謬論,流毒甚廣,實在是誤人不淺的。因為他的論點,實際上給那些手上沾著右派血淚的整人者,提供了一種精神上的援助,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他們惡行的鼓勵和肯定。而這謬誤的論點,在討好中所宣揚的“臣罪當誅兮”的哲學,所倡導的永遠也改造不好的原罪感,所標榜的以夾緊尾巴為榮的狗態,也使那些整人者,更加有恃無恐,更加為非作惡,來折磨知識分子了。所以“娘打兒子”謬論不隨他死而死,一遇機會,這些整人者仍會振振有詞地,理直氣壯地舉著棍棒,撲將過來,因為你說了,我是娘!
一個人被打了,還高喊打得好,打得應該,打得我好高興,好快活,那麼此人不是神經病,也是白癡。魯迅先生說過,一個人甘心作他的奴隸,也許無可指責,但做了奴隸,還宣揚奴隸哲學,還動員別人也俯首帖耳地當奴隸,那就十分地可惡了。
李清泉老師在一篇文章裏,談起過《改選》的事,“剛剛處女作問世,該算一喜吧。可是立即被置於死地了。他是二十才過頭不久的稚嫩之年,能想得通嗎能支撐得住嗎”因此,他說:“我每每對他歉疚於懷。”道怡君在去年《時代文學》發表的關於我的長文裏,也有這樣的表示。其實,不必如此記掛在懷的,不是發表了我的《改選》,使我倒黴,而是我們自身的軟弱,不敢抗爭,才助長或縱容了那些整人者,得以肆意妄為地糟蹋知識分子整體,我不過沒有僥幸例外而已。再加上這班高唱“娘打兒子”者助紂為虐式的示範,把屁股撅得老高,迎接打過來的板子,還要表示打得自己如何心誠悅服,愜意舒服。於是,我要渡過這條夜雨閈閈的河,我要在零點以前到達工地。
叫了好一會,那位在屋裏圍著炭盤,暖暖和和地吃年夜飯的擺渡人,才疑疑惑惑地提著馬燈走出門來。他大概不相信大年夜,在這人煙稀絕的山區裏,還有誰會不在家團圓我揮舞著手電筒,那急迫的求渡之心,他肯定看出來了,這才下到河坎,跳上那條渡船,解開纜繩,順著鐵索,扳動攪棍,慢慢地過到河這邊來。
那條雨中的船影,漸漸靠近,攪棍的軋軋聲,愈來愈響,高興的心情自是不必說的了。過了河,再走上個把小時,山腳下,也就是工地。所以,見了這位擺渡人,不由得格外親切。
“麻煩你啦!”我一個勁地抱歉,為這年三十晚上也不能使他休息的打擾,真是不好意思。
“快上船吧!”
現在回憶起來,作為知識分子的骨頭,那樣缺乏鈣質,也真是汗顏呀!說實在的,如果就是存心誤了歸隊日期,或者,索性在家過了年再回工地,會殺頭嗎而在那些年裏,整人者對你百般淩辱,肆意施虐,活脫一群法西斯,蹂躪折磨到痛不欲生的時候,你甚至有“吾與汝偕亡”的殺人之心,不也由於顧惜妻子兒女,寧可得過且過地苟活著,而強咽下這口氣嗎不敢哪,真是一點點也不敢,而且,這個念頭還未形成,立刻就覺得自己大逆不道了!
有什麼法子,知識分子靈魂中的對於強權軟弱屈服的劣根性,才是致命傷啊!我讀過一篇談論外國作家自殺的文章,反過來看一看我自己,也看一看我同行,真是慚愧之極,除去傅雷先生,老舍先生,誰不曾磕頭如搗蒜地低頭認過罪呢!所以,我對時下一些“右派”的自我表彰,似乎他們從來是不畏強暴的人中豪傑,說心裏話,不大敢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