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諡,已是一門死去的學問,毫無研究價值。但由於類似的風氣,迄今不衰,便有知往鑒來、稍加涉獵的必要。若從編年史的《資治通鑒》來看,書中第一位有諡的皇帝,該是東周的威烈王,據《諡法》:“猛以剛果曰威,有功安民曰烈”,對這位有名無實的君主,夠高看的了。南齊的沈約批評說:“諸複諡,有諡人,無諡法。”從一開始,諡,就是一個容易引起爭議的事物。第二位,也按《資治通鑒》的排列,是晉國的智宣子。據《諡法》:“聖善周聞曰宣”。可元代的胡三省則說:“智氏溢美也。”“溢美”二字,稱得上是誅心之論,把千古以來所有的諡,也包括所有為死人專寫的文章,一言戳破。
從《清史稿》看,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的王國維先生,大概是中國封建社會裏最後一位受諡者。民國初年,愛新覺羅·溥儀,還統治著故宮三大殿後邊紫禁城的一小塊地方的時候,王先生曾被這位遜帝延聘為“南書房行走”,食五品。看來,他中了尼采之毒太深,加之倡悲劇意識,又趕上馮玉祥將宣統逐出故宮,他就一頭跳進湖水裏去了。人們將這位有學問的遺老撈起來以後,發現他衣袋裏的遺墨,寫了“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等詞。於是,已在天津張園做寓公的溥儀,賜了他“忠愨”的諡號。據《諡法》,“危身奉上曰忠,行見中外曰愨”,估計是鄭孝胥等臣僚,鉤沉古籍,苦心擬就,上呈禦覽,這種像煞有介事的兒戲,對這些君不君、臣不臣的封建餘孽來說,不過是給小報製造一點黑色幽默的花邊新聞罷了。
不過,諡雖然溢美者多,但也有貶的。例如西晉的大臣賈充,皇帝司馬衷的老丈人,“魯公老病,上遺皇太子省視起居。充自憂諡傳,從子模曰:‘是非久自見,不可掩也。’”已經命在垂危,還考慮會得到什麼樣的諡,很滑稽。他的侄子賈模倒也實話實說,意思是你老人家聲名狼藉,作惡多端,諡再好,也遮不住屁股上的屎。果然,“及太常議賈充諡,博士秦秀曰:‘充悖禮溺情,以亂大倫,絕父祖之血食,開朝廷之亂原。按《諡法》,昏亂紀度曰荒,請諡荒公。’帝不從,更諡曰武”。看來,古人用貶諡,也是有其針對性的,所以,要不是皇帝插手,賈充在史書上就是“荒公”了,也許生前慮到身後,才憂心忡忡的。
還是這位秦秀,敢於直言不諱:“朗陵公何曾卒。曾厚自奉養,過於人主。司隸校尉劉毅數劾曾侈汰無度,帝以其重臣,不問。及卒,博士秦秀議曰:‘曾驕奢過度,名被九城。宰相大臣,人之表儀,若生極其情,死又無貶,王公貴人複何懼哉!謹按《諡法》,名與實爽曰繆,怙亂肆行曰醜,宜諡醜繆公。’帝策諡曰孝。”又是皇帝幹預,中止了秦秀的動議。但惡諡改為美諡,皇帝的抹稀泥,濫好人,也並不能改變史書上的記載。凡統治者被諡為“厲”、“哀”、“僖”、“煬”、“幽”、“鬱林”、“東昏”的,不是暴君,就是昏君。
但悼念文章,卻總是盡量挑好的說了,有的連最起碼的針砭也不存在,當然也就不必深究了。何況上帝讓人們對死者寬容呢因此從對死者的紀念出發,肯定得強烈一些,褒揚得光輝一些,描畫得燦爛一些,美化得輝煌一些,好像也是正常現象。至於逝者生前,美中不足的方麵,不無遺憾的方麵,難與外人道及的方麵,見不得光天化日的方麵,按照人無完人,金無足赤,大人之過如日月之食的夫子之道,為賢者諱,盡量避之隱之,也屬人情之常。
然而國人好形而上,喜絕對化,愛矯枉過正的脾性,弄得這種嗚乎尚饗的文字,常常寫得有過之無不及,而效果卻適得其反,令人啼笑皆非的。當然囉,九泉之隔,陰陽之別,生死異途,觸物傷景,難免情不自禁,這是可以理解的。拿點紙巾擦擦眼淚鼻涕,也就算了。用不著化腐朽為神奇,立豐碑於烏有,原是有限之水,怎能潺潺不斷,更不能波瀾壯闊。本是凋零之木,焉會葳蕤常青,更不會繁花似錦!把死者頭上的光圈,溢美得一個天花亂墜,作品偉大之極,人品偉大之極,甚至連毛病和缺點也偉大之極,我懷疑已向馬克思報到的那些乘鶴仙去的同行,會不會為戴上這些高帽子而負擔沉重,在九泉下深感不安最近,一位作家於寂寞中英年早逝,當然也是文壇不幸,但不幸之中,從紛紛寫出來的悼念文章看,使我們知道他其實並不孤獨。原來,他居然有著許多知交、深交、刎頸交、忘年交。如果這個世界上,得到如此多的關心,扶持,提攜,幫助,應該像是有多少雙溫馨的手托著他的感覺。不知怎麼搞的,他竟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在這不沉湖中滅頂了。所以,不禁令人狐疑,這些他的“朋友”之中,是不是個別人,屬於他“生”料不及,死後方知的“知己”而且,那些悼文中認為他近乎天才或索性就是天才的評價,連死者的親人也不得不說:“過分的溢美之詞,他地下聞之也不會愉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