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猶大之悔(3 / 3)

當年,那些或手持棍棒,或手握刀筆以折磨為業的“文革好漢”,現在,才不會像季老擔憂的那樣為之失眠,為之輾轉反側;正如我判斷猶大不用吃安定或速可眠,照樣睡得很香一樣,如有一絲懺悔之意的話,表明他們腔子裏長的並非狼心狗肺,也就不會為三十個戈貝克,把耶穌出賣了。

但所有折騰季先生的先生們,都會按照猶大的邏輯,開脫自己:即使俺不收拾你季先生,你也逃脫不了那一劫的。因此,有什麼不心安,不理得,不呼呼大睡,直到太陽曬屁股呢曾經建議秦始皇焚書,導致坑儒的李斯先生,自己到了“論腰斬於鹹陽市”的一刻,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會有一點悔意嗎NO!他隻是對他同時被殺的兒子,表示一點點遺憾:“吾欲與若複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

由此看來,凡能夠懺悔者,悉皆良善,而怙惡不悛者,是從不懺悔的。所以,我不相信猶大之悔,雖然《聖經》言之鑿鑿。

若是果如季先生那樣預期,從失節學者,到苟且教授,從梁效筆杆,到搖尾之輩,從派性暴徒,到作惡打手,從行凶小將,到造反領袖,一個個幡然悔悟,敞開心扉,悲從中來,痛哭流涕,皆仿效法國大作家盧梭,半夜裏起來,於煤氣燈下用鵝毛筆撰《懺悔錄》,豈不是大家都進入了李汝珍《鏡花緣》中的君子國要真到了那個境界,再無小人作耗,再無蚊叮蟲咬,再無社論麵孔,再無三省吾身,豈不令有原罪感的知識分子,惶惶然該不知如何措手腳了嗎?

季先生大概覺得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故而劈頭先說自己“不切實際”,因為他自己其實也不相信,這份未免過於天真的期待,會有人響應。這一點,蘇聯作曲家肖斯塔科維奇先生就清醒得多,他對那班小人的嘴臉,看得太透,而根本不抱希望。在他的自述中,這位藝術家斬釘截鐵地宣布:“就我所知,從來沒有一個告密者有所悔悟。”他甚至在一次聚會上,看到一位去過古拉格群島的作曲家,當眾給另一位出賣者,也是一位同行,一記響亮耳光,而那個手上沾血的被摑者,不過嘿嘿而已,毫無悔意和道歉之心。所以,千萬不要對那些嗜血之輩,存有幻想。因為,指望小人良心發現,大概要比《聖經》裏說的“富人想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的諷喻,還要難上千倍,這是值得所有吃過小人苦頭的公民記取的至理名言。

雖然,在《聖經》裏,對猶大的下場,有兩種說法。《馬太福音》裏說,“這時候,出賣耶穌的猶大,看見耶穌已經定了罪,就後悔,把那三十塊錢拿回來對祭司長和長老說,我賣了無辜之人的血,是有罪了。他們說那與我們有什麼相幹,你自己承擔吧。猶大就把那銀錢丟在殿裏,出去吊死了。”在《使徒行傳》裏,就沒有悔恨和自縊這一說了,而是受到了老天爺的懲罰。“用他作惡的工價,買了一塊田,以後身子仆倒,肚腹崩裂,腸子都流出來。”而據《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介紹,還有另一種說法,猶大不是叛徒,他向祭司說謊以保護耶穌,甚至耶穌也沒有被釘死在十字架。倘若如此,猶大則是一位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進行曲線救國的英雄,人們應該向他致敬才是。

從這裏,我們也可悟到小人的厲害,不在於他做壞事,而在於他做了壞事以後,手上的血,屁股的屎,統統擦得幹幹淨淨,吃人不吐骨頭,絲毫不留痕跡。君不見那些在“文革”中的大小筆杆,不是進寫作班子,就是進野台班子,在那裏搖尾乞憐,討好賣弄者,二十年過去了,有誰站出來承認自己錯過NO!有誰哪怕表露一絲悔意也是NO!而現如今,一個個在文壇,在學界,在文化圈子裏,作學者狀,作泰鬥狀,作指點迷津狀,在鏡頭前作搔首弄姿狀,就是沒有一個敢回過頭去,審視一下那段“不幸”成為小人的路。

我真想給季先生打個電話,您老期望的那種猶大之悔,也許永遠不能出現。

於是,我不禁讚賞唐末的那位柳璨先生了,這是個聰明人,雖然“為人鄙野”,但挺光棍。他弄死了不少他特別嫉妒的名流,是曆史上出了名的小人。不過,在他給瀕於滅亡的唐代統治的那具棺木上,楔進了最後送葬的一根鐵釘,王朝終結之日,也是他惡貫滿盈,到了該死之時。《新唐書·柳璨傳》說:“及玄暉死,而全忠恚璨背己,貶登州刺史,俄除名為民,流崖州,尋斬之,臨刑悔吒曰:‘負國賊柳璨,死宜矣!’”

一個作惡一生的小人,最後,能有這點清醒,要比那些把昨天當著不存在,或者從來沒有發生過的“大人先生”們,悔也罷,不悔也罷,至少要多一分直視自己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