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有一句俚語,叫作“見了?人壓不住火”,很能表達市井中那種其實也不過稍稍占一點優勢的強者,對於弱者無端宣泄其聲威的霸態。很可笑,也很令人齒冷。舊時,京城地界的胡同,淺狹湫隘,老爺的轎子抬過,那些鳴鑼的,喝道的,包括穿著青衣小褂的轎夫,便連連嗬斥帶推搡,把兩旁的小百姓趕開。稍有不及躲閃者,或是反應遲鈍者,不是一頓詈罵,便要遭皮肉之苦了。
現在,走在大街上,突然司機從車窗裏探出頭來,罵一聲“你瞎了眼”之類,恐怕是當年抬轎者的餘風所及了。所以,把對於無反抗能力者的這種肆虐行徑,歸之這樣一句俚語,實在很形象。
最近,重讀《儒林外史》這部描寫封建社會裏各色文人的諷刺小說,其中範進中舉一節,過去也曾很笑話過這位可憐蟲。現在想想,這個範進真可笑嗎是不是也有一點“見了?人壓不住火”的勁頭當然,這個火不是表現在嗬斥推搡上,但因那種心理上的優越感得到滿足,而在臉上流露出來的嘲笑對弱者心靈的傷害,和大轎過來時的聲嚴色厲、拳腳交加,也是差不多的。
假如,設身處地,自己是這個範進,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識得幾個大字,能寫之乎者也,不從二十歲考到五十四歲,成為科舉製度下的犧牲品,還有其他什麼更好的出路呢我小的時候,就見過考了一輩子也沒拿到功名的老童生,還在擬八股,還在做策問。其實那時早民國了,那些人仍沉湎在科舉夢中。所以,這個責任是由把人扭曲了的社會來負,範進隻是付出了一生為代價罷了,想到這裏,也許就笑不起來了。
如果他有膂力,很可能當他老丈人胡屠夫的助手,殺豬椎牛。如果他有銀兩,也許會像杜慎卿那樣遊山玩水,搖船吟詩。如果他臉皮夠厚,也無妨冒充一下牛布衣,混口飯吃。他什麼都不是,既不具備賈寶玉在大觀園內倚紅偎翠的物質基礎,也不擁有張君瑞在普救寺裏風流蘊藉的個人條件。即或如賈寶玉者,雖然他一生反對科舉,視功名為祿蠹,可出家前還得中一個舉人,才放心去當和尚。張君瑞盡管戀愛談昏了頭,可終於還是要在長亭與崔鶯鶯分別,上京趕考。所以,範進隻有這條科舉之路可走,除非他像不第秀才張角、黃巢那樣去鬧革命,但借給他膽子,也是不敢的。寫這部小說的吳敬梓老先生,也是一生榜上無名,盡管心裏不平衡,頂多在書裏怨而不怒地宣泄兩句,也就如此而已,他怎麼能讓筆下的這個小人物範進,揭竿而起呢?
每個人都處於他那個時代格局中,謀生圖存,能夠衝破限製者是少數,非大智大勇,和有大作為者莫能為。一般人,無天大本事,隻能在固定化了的框框中討生活,不敢越雷池一步。後代的人是不能以自己所處的變化了的情勢,來責備他們當時沒有對邪惡,對壓迫,對不正義,對不公平作這樣的鬥爭或那樣的抵抗,這類說風涼話的好漢,也有“見著?人壓不住火”的嫌疑,至少也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所以,範進隻好第二十幾次地走進他一再敗績的考場,實際是挺悲壯的行為。雖然“穿著麻布直裰,凍得乞乞縮縮”,是一副孔乙己式好笑的樣子,但在科舉取士的時代,這個對胡屠夫都膽戰心驚的老童生,敢對統治者和封建製度強加給他的心靈勞役,發出一些抗爭的呐喊嗎不可能的,每一個人都有他時代的局限性。
但作為一個具體的人來研究,他一考再考地不氣餒,不泄氣,說他鍥而不舍,其誌可嘉,不也可以嘛!總比得意時忘形,失意時詛咒整個世界的患得患失情緒要強得多吧尤其初見他的宗師時,更能表現出他人格的完整。當被問道:“如何總不進學”他實實在在地回答:“總因童生文字荒謬,所以各位大老爺不曾賞取。”這樣敢於坦承自己的不足,比時下一些碰不得的作家有勇氣得多。範進交了卷就磕頭下去了,並未像他同科的魏好古那樣狂妄,要求麵試,還自吹“童生詩詞歌賦都會”。這個範進,不搞那種“務名而不務實”的“雜學”,隻是老老實實做學問,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在人品文品上又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呢拿今天的話說,一個人靠作品說話,而不依賴非文學的手段來獵取名聲,範進的這份清醒,不也難能可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