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來,一個偉人,“從善如流”這四個字,說來容易,做到卻難。
當時,魏主曹睿臨位不久,司馬懿被閑置,這是最重要的一個環節。而沒有任何實戰經驗的夏侯楙掌握兵權,是個絕好的趁虛而入的進攻機會。所以,魏延向主帥諸葛亮建議:“聞夏侯楙少,主婿也,怯而無謀。今假延精兵五千,負糧五千,直從褒中出,循秦嶺而東,當子午而北,不過十日,可到長安。楙聞延奄至,必乘船逃走。長安中唯有禦史、京兆太守耳!橫門邸閣與散民之穀,足周食也。比東方相合聚,尚二十許日,而公從斜穀來,必足以達,如此,則一舉而鹹陽以西可定矣!”出其不意,擊其不備,這本是軍事家最經常采用的戰術。但諸葛亮以穩妥為由拒絕了。
諸葛亮在政治上,是帥才。正是他的三分天下,聯吳抗曹的決策,才能以最弱的力量,躋身於吳、魏之間,而成鼎立之勢。但諸葛亮並不能說是一個成功的軍事家,至少他沒有像曹操那樣指揮官渡之戰,擊潰袁紹六十萬人馬,統一了北方;像周瑜那樣指揮赤壁之戰,消滅曹操三十萬大軍,鞏固了江東。而諸葛亮在軍事上的建樹,並不如政治上的成就來得高。
所以,他一生用兵謹慎,這也是事實,但他絕不是不敢行險。其實,空城計,比起子午穀出兵急襲長安,要險得多多。後來,司馬懿對張郃說:“若是吾用兵,先從子午穀徑取長安,早得多時矣!”所以,司馬懿要是蜀方主帥的話,一定會采用魏延的主意。可見諸葛亮之不肯采納飛兵之計,確實是一次嚴重失誤了。
說到底,戰爭,能不冒一點風險嗎?
除了他軍事上的保守主義外,就不得不從他的感情、性格上找找這次失誤的原因了。文人相輕,一向如此,相互菲薄,家常便飯,都由於嫉妒心作怪。但政治家、軍事家也未必都是完人,不能說略無半點嫉才之心。諸葛亮拒絕魏延,是有其個人感情上的因素的。
上帝造人的時候,設計這種情感,大概是作為一種催動力量,鼓勵競爭要強之心吧一旦超乎這個範圍,必然構成對他人的妨害或侵犯。你看那奧賽羅,妒火中燒,把無罪的苔絲迪蒙娜,扼住喉嚨然後將她刺死時的狠毒。就知道嫉妒,要是發作起來,那是一種可怕的感情。
在文人這個圈子來看,那就更有看頭了。韶華已逝,便仇恨一切來日方長的人;風光不再,便嫉妒所有姹紫嫣紅的美麗;寂寞冷落,自然怨嗟窗外傳來的繁華熱鬧的聲音;江郎才盡,便對文場的新鮮舉止,視若仇敵,非咬牙切齒不可了。所以“食少事煩”苦日無多的諸葛亮,對於這樣一個潛在的對手,是不敢掉以輕心的。
劉備生前對魏延十分信任。“先主為漢中王,遷治成都,當得重將以鎮漢川,眾論以為必在張飛,飛亦以心自許。先主乃拔延為督漢中鎮遠將軍,領漢中太守,一軍盡驚”。但與諸葛亮談到馬謖,卻認為是“言過其實,不可大用,君其察之”。
劉備這個人,才質平庸,但對馬謖的看法,事實驗證他是對的。因此,對他賞識魏延,委以重任,決不是興之所至,率意而為的事,自是有魏延值得信賴之處的。但後來諸葛亮治蜀,多用平實之才,守成有餘,開拓不力,而恃才狂放,倚武踞傲者,——被他擱置擯棄。所以蜀中幹部,青黃不接,是事實,他急於物色人才也是事實。不過他的用人標準,拘謹偏執,較之曹操的“唯才是舉”,不拘一格,簡直無法比擬,因而不可能有出色的人物出現。
他所以對馬謖“深加器異”,就因為馬謖好紙上談兵,能順承他的意旨,而對魏延一直持懷疑和仇視的態度,動不動就要把魏延推出斬首。說穿了,就是魏延不怎麼買他的賬。
《三國誌》載:“延常謂亮為怯,歎恨己才用之不盡。”看來他們帥、將之間的矛盾,早就相當尖銳的了。所以,諸葛亮在上方穀設計燒死司馬懿父子時,這位主帥,甚至想把魏延也一並火葬的。
由此可見,有才能的諸葛亮,也未必不存有複雜的嫉妒心理。而一旦由嫉而恨,就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了。
正是由於他的過分,視部屬為敵,他的狹隘,無容人之量,以及他的嫉妒,已難分好歹。所以,他一死,在他臨死前的最後安排之下,促使魏延生變作亂。本來戰鬥力已很疲弱的蜀國軍隊,至此,則是強弩之末,不堪一擊了。
對魏延這樣一個有軍事頭腦、有實戰經驗、有膽有謀的強將,對這個不以他的尊嚴為念具有挑戰意味的部屬,諸葛亮的感情雖然表現得特別地隱晦曲折,不那麼容易察覺,但內心世界卻還是有蹤跡可尋的。
以一支弱勢的軍隊,要去和強大的對手打正麵戰爭,卻以不可冒險為名,放棄這樣一次戰機,除了感情的拒絕外,找不到別的什麼理由。
魏延之亂,始於諸葛,這話不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