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弄不清梁山泊為什麼下決心,要把河北大名府第一等長者,人稱“河北三絕”的盧俊義,弄上山來也許宋江到底是小吏出身,意識到革命成功,光靠衝鋒陷陣的勇敢,靠無法無天的痞子精神,是難以維持政權的。需要文官,需要專業人士,需要知識分子,更需要一位招牌人物來撐場麵,也是山寨漸成氣候的必然。但真的要讓盧俊義坐第一把交椅,建立正規的政權機器,馬上遭到一百單八將中大多數昨天為農民的好漢們所抵製。三打祝家莊後,按晁天王彌留時的約定,應該是捉住史文恭的盧俊義為寨主才是。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宋江自己也變卦了,看來,古往今來的交椅情結,無不與個人利害有關。
我們能夠理解,黑旋風無論從階級角度,從文化層次,從膚色認同,從感情因素出發,都隻有堅決擁護黑宋江一途,絕不讚成玉麒麟。而且馬上得到武鬆、劉唐、魯智深一班農民弟兄的鐵杆支持。最後,吳用等人,又裝神弄鬼地從地下挖出一塊石碑,把大家名字刻在上麵,三十六天罡,每人發現自己屁股底下,都有一把交椅,於是功德圓滿。眾好漢酒酣耳熱,稱心如意之後,托塔天王的政治遺囑,也就當它是耳旁風了。
由此可見,交椅這東西是如何深入人心,陰魂不散。幾年前,一所大學中文係的一位教授,突發奇想,生出一份爭交椅的好興致,要重新給現當代中國作家排座次。這本是一件見怪不怪,其怪自滅的事。但好事之徒甚多,無聊小報不少,於是沸沸揚揚,一時間裏,成為文壇的花邊新聞。
其實,新文學開創者之一的茅盾先生,一巴掌被這位教授從第四位打落下來,而武俠小說作家金庸先生,則被推崇到這把交椅上,純係個人見解。他願意這樣看,有人願意這樣聽,都無傷大雅。正如那位與阿Q先生誼屬同鄉的老通寶先生?這大概是中國新文學中刻畫得最成功的兩種不同類型的農民了,不相信洋蠶種,非相信土蠶種一樣;也如蔡元培當北大校長時,那位拖辮子的辜鴻銘教授,愛聞女人裹腳布的味道一樣,屬於嗜痂之癖,不必太當真的。
緊跟著,另一所大學的中文係連忙呼應,下聘書請金大俠任該校教授。可見中國人的交椅情結之重,名次觀念之深,因為哪怕隨便上個主席台,吃酒席,集體照相,也得把座位前後左右,斟酌備至,商量再三。金庸先生的行情忽然見好如此,以致堂堂學府,慌不迭地奉上教授桂冠,某學術性出版社連忙出全集湊趣,這倒變得有些可樂了。甚至還有一位先生聲言,誰要不讀金先生的著作,便是神經病雲雲。聽了這種說法之後,聯想李逵先生,在忠義堂上挽胳膊,捋袖子,為保衛交椅而大放厥詞:“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卻不好”話說得如此豁邊,也算是古今同音了。
上尊下卑,長幼有序,是封建社會的三綱五常的一部分。而綱常就是對付像老通寶這種永遠在壓迫的最底層的老實農民的,祖先當了長毛,還得逃回來當地主的奴隸。至於流氓無產者阿Q,就灑脫多了,如果他革命成功,不但要睡趙司晨的妹子,鄒七嫂的女兒,在趙莊領導人中間,說不定還會有他一把交椅呢!所以,這種排座次行為,是中國農業社會的一種文化現象,是農民最樂意幹的事情。
由於曆朝曆代的農民革命,都是一呼隆地揭竿而起,誰不比誰多一塊,但誰也不比誰少一塊,隻有經過造反,起義,失敗,成功,轉戰,流亡,內哄,互鬥以後,才逐漸形成領導集體和領袖人物。於是,權力的分配就體現在排交椅的座次上了。這種水泊梁山式的誰坐頭把交椅,誰坐二把交椅,甚至火並,甚至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綠林氣息,由來已久,深入人心骨髓,即使文化人,好像也難能免俗。
外國人好像不怎麼講究這方麵的學問。在美國南達科他州拉什莫爾山國家公園裏,刻有幾個類似中國樂山大佛的總統頭像。這事倘若放在我們這裏來做,從立項開始,到雕刻完成,不知要開多少次會,擬出多少方案:刻誰,不刻誰;先刻誰,後刻誰;誰在誰的前頭,誰在誰的後麵,不知要費多少周章。在美國刻這幾個總統頭像,其中雖因經費和二戰耽誤了不少時間,但人家好幾十個死去的和仍健在的總統,就選了這幾個刻了,也沒有因此定出這幾位是一級總統,剩下的便是二級總統這一說。座位感或第幾把交椅感,沒有我們這裏強烈,刻在那兒的是總統,沒有刻在那兒的,也仍舊是美國人尊敬的總統,甚至“水門事件”被彈劾下台的尼克鬆,死後的哀榮,不也照樣莊嚴肅穆世界上好像隻有我們這裏,將作家評為一至四級。每當外國同行拿到中國作家遞過去的印有幾級作家的名片時,常露出一絲惶惑的麵色。於是,要費許多口舌,拐彎抹角帶比劃,人家才明白何以這樣定級,然後點頭表示理解。因為在外國同行心目中,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特別是精神產品,是無法掂斤撥兩地加以計量的。所以,茅盾從第四位跌落多少位以後,金庸從多少位以後上漲到第四位,這種碧落黃泉的升降排位,說句不好聽的話,也是閑得無聊,沒有麻將好打時的餘興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