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據《文集》中就這三百大洋事,引《滌庵叢話》的記述,“吳趼人先生,小說巨子,其在橫濱,則著《痛史》;在歇浦,則作《上海遊驂錄》與《怪現狀》,識者敬之。不意其晚年作一《還我魂靈記》,又何說也因作挽聯曰:‘百戰文壇真福將,十年前死為完人。’”這下句挽聯,倒有一種發聾振聵的效果。
因為文壇,實在夠鬧的了。
當然,用於吳趼人,顯屬誇大其辭。未享期頤之年,隻不過活了四十五歲,算什麼福將;收了三百大洋,寫了一篇諛文,難道就不是完人了嗎?未免要求過苛。如果按照這個邏輯,阮大铖賣國,錢謙益降清,周作人做漢奸,張愛玲寫反共小說,又如何現在錢的行情相當看好,周、張兩位,香火甚至更盛,膜拜供奉者恨不能將他她們的牌位,放在文廟裏配享,那麼,吳趼人區區三百大洋,算得了個屁!
不過,這副挽聯中的“十年前死為完人”,倒不失為對年紀一把者十分有用的警語,我想,用在舉世聞名的波拿巴·拿破侖一世的經曆上,大概是最合適的了。這位科西嘉的上尉,身體力行他的格言:一個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於1799年“霧月政變”中,建立執政府,為第一執政,接著,1804年把羅馬教皇庇護七世搞來,給他加冕稱帝,這還不夠過癮,1805年兼任意大利國王。1807年對英國實行“大陸封鎖”政策,同年,入侵葡萄牙,1808年入侵西班牙,這時,雖然他的皇後約瑟芬沒少給他戴綠帽子,但情場失意的他,賭場相當得意,驕妄跋扈,不可一世,其勢力幾乎擴張到整個歐洲。但是,到了1812年,他死前九年,窮兵黷武的拿破侖,大舉進攻俄國,這個戰無不勝的家夥,開始走華容道了。
看來,早死十年的這副挽聯,有其道理。
老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寫的就是這場戰爭。對這位法國的小個子,和那位獨眼的庫圖佐夫的較量,有著生動的筆墨。1813年,拿破侖死前八年,他在萊比錫會戰中敗北,1814年反法聯軍攻陷巴黎,他被迫宣布退位,流放厄爾巴島。1815年,拿破侖死前六年,不甘失敗的他又卷土重來,率軍於法國南部戛納登陸,進入巴黎,再登帝座,史稱“百日政變”。但“廉頗老矣”,雖蠢蠢欲動,困獸猶鬥,又能有幾許作為同年,以兵敗滑鐵盧結束他的戎馬征戰生涯,從此,小個子徹底完蛋,流放聖赫勒拿島,直到1821年於這個荒島上病逝拉倒。
曆史總是無情地嘲弄那些最後以敗筆告終的大人物。
若拿破侖恰恰在死前十年,不在橫征暴斂、東討西伐、加劇矛盾、陷入危機的情況下,發動對俄羅斯的戰爭,他未必不能成為一個完人,而以處於成功巔峰的光輝形象,載入史冊,是毫無疑問的,絕不是後來拋棄在荒島上,“鬥敗的鵪鶉,打敗的雞”那種落魄的德行。
這說明,中國老百姓常掛在嘴邊的“適可而止”,“見好就收”,“八九不離十”的不求滿盈的哲學,實在是具有科學道理的生存方式。任何事物玩到了極致程度,進入所謂的臨界狀態,必然要發生質的變化,並且那勢頭是不可逆轉的。所以,拿破侖隻有一百八十度地向自己的反麵,毫無轉圜餘地,非滑鐵盧不可。這就是人世間悲劇不斷的原因。
話說回來,中國曆史上那些赫赫揚揚的帝王將相,類似拿破侖下場的也不少。一部“二十四史”,由於最後十年裏的荒謬絕倫,而毀了前半生英名者,一數就是一大把。據說是毛主席生前很愛看的一部筆記小說《容齋隨筆》,其中有一篇《人君壽考》,列舉宋代以前的五位高齡帝王,他們分別為漢武帝劉徹、吳大帝孫權、梁武帝蕭衍、唐高祖李淵和唐玄宗李隆基,都活了七八十歲,基本上都是在一生中的最後十年,把自己毀掉的。
死前十年,似乎是一個人變好變壞的大限。政治家也好,文學家也好,大人物也好,普通人也好,隱約有這樣一個規律在。真是令吾等上了年紀的人,要引以為戒呢!總是要變的,這是宇宙的發展規律,盡量使自己變得不令後人生厭,就謝天謝地了。
平心而論,這五位高齡帝王,早年都稱得上有為的英君,都曾經有其曆史上輝煌的一麵。即以劉徹來說吧,他即位後,采納董仲舒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議,控製思想言論,加強封建統治;采用主父偃的“推恩”令,削弱侯國和地方勢力,鞏固中央集權;采用孔僅和東郭鹹陽的冶鐵、煮鹽、釀酒官府專賣法規,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而且開鑿漕渠,大力發展農業生產;同時對侵擾不已的北方匈奴,改變漢初所使用“和親”政策,用衛青、霍去病、李廣等名將,大規模出擊,趕走匈奴,收複失土,開通西域。漢武帝時的中國版圖,疆域之大,在曆史上是少有的。
其他幾位長壽皇帝,握權早期,也曾有一番作為的。譬如孫權在魏、蜀、吳三國爭雄中,是個頭角崢嶸的領袖人物。任命周瑜為赤壁之戰的元帥,打敗了曹操,委派陸遜為夷陵之戰的司令,打敗劉備,都是和孫權的英明決斷、果敢行事分不開的。他能據有江東一隅五十二年,“國險而民附”,南辟疆土,北禦強敵,碧眼兒的英武,連曹操都佩服得恨不能生這樣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