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老外對於襲人這份“無可推托”的心情,是否會覺得奴性過甚?反正老托爾斯泰筆下的那位聶赫留道夫爵爺,在冰河開裂的早春之夜,與一半算養女,一半算奴婢的瑪絲洛娃,做那種警幻仙姑所訓之事的時候,爵爺可沒有寶二爺那種順理成章的坦然,而那個黑眼睛姑娘瑪絲洛娃,永遠也不會有襲人那份應該如此,無半點反抗的盡責恭順的平靜心態。所以,讀《紅樓夢》,雖然這些丫環過著錦衣飫食的生活,但終於還是奴才,而大多數,並不意識到這一點,甚至為力爭做一個受寵的奴才,不惜作踐同類,互相殘殺,這種麻木的奴隸要比不麻木的奴隸更為可悲。在中國這封建體製中,豈止是這些小女子呢?男人不也照樣醉生夢死麼?曹雪芹在書的開頭,不就發出了“我堂堂須眉,誠不如彼裙釵”的感慨麼《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中,是一部描寫丫環的空前絕後的好小說。中國的舊小說,尤其是才子佳人式的小說,丫環作為主要人物者頗多。大概隻要有小姐,就必有丫環;正如文壇上一樣,隻要有走紅的作家,尤其走紅的女作家,就必有那麼幾位熱情洋溢到可愛程度的評論家,在窗口下大彈七弦琴,好啊好啊讚歌不絕,也算是當代文壇景觀之一。
寫丫環的舊小說,除了《西廂記》裏的紅娘,堪與《紅樓夢》裏的襲人、晴雯相提並論,餘者皆不足一論了。那《金瓶梅》裏的春梅,看起來,應該有聲有色才對。因為她是這部書裏所安排的,僅次於潘金蓮、李瓶兒的第三主角啊!可是,除了作為一個性發泄的工具外,更多的屬於人物的描摹,顯然不是蘭陵笑笑生的寫作重點了。這位隱名埋姓的先生,本可以寫得更有聲有色一些,不知為什麼,則沉湎於病態的寫性狂中。時下,一些模仿《金瓶梅》的作品,好像也未能跳出這個窠臼,隻以寫性事為樂,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至於末流,則著意所寫,專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更不足為訓了。《孟子》中說過:食色,性也。人的性欲和人的食欲,作為欲念,大概無大分別的。但正常人,生理和心理都很健全的人,天天吃飯,並不一天到晚把吃掛在嘴邊,呶呶不休的。而一個勁兒在紙上縱欲的作家,譬如蘭陵笑笑生,十之八九,性功能恐怕有點不來事的。唯其不足,他也就隻得靠筆墨宣淫來找補了。《金瓶梅》裏那些丫環和具有丫環心態的女人,潘金蓮原來也是個丫環,除了性事以外,比之《紅樓夢》裏細致入微的刻畫,要遜色多了。
像襲人、晴雯這些出身於市民,但在貴族圈子裏生活了很久的丫環,或類似如此氣質的女孩子,肯定不是當代新《金瓶梅》仿作者所稔熟的性伴侶。於是,隻好等而下之,讓他比較習慣對付的廚娘、保姆之類登堂入室了。這一來,縱是非常努力地去風情萬種,憐香惜玉,可那一時洗不掉的泥土氣息,廚房油垢,自然要大煞風景了,甚至變得比巴爾紮克筆下,那些露怯的外省鄉紳還好笑了。或許阿Q向吳媽求愛的直白言語,“我要和你困覺”,更適合於這些層次較低的女人。所以,魯迅先生短篇小說《肥皂》裏那位四銘先生,老是忘懷不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的念頭,倒是代表了這類不上不下的風流人物的心態。
於是,我想起一則寓言,一個窮鄉僻壤的女人,落雨天,下不了地,閑饑難忍。不禁感慨,還是當皇上的娘娘好,這會兒,肯定剁餡包餃子吃了。因此,像《紅樓夢》裏的襲人、晴雯等丫環,也隻有像曹雪芹這樣的真正貴族,“閨閣中曆曆有人”的實在體驗,才能寫出來的。有些作家,以為寫女人,寫性生活,左右還不是那一套,公主也好,村姑也好,在最基本的部位方麵,能有什麼差別呢於是,寫著寫著,就難免要露出貽笑大方的破綻來了,應該說,素養,品味,情趣,格調……那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東西,就連蘭陵笑笑生,在《金瓶梅》裏,寫到西門大官人給吳月娘、李瓶兒、潘金蓮扯布做衣裳,春梅也有份,但成色差些,那種拿捏狀態,膩著西門慶又給她找補,也還是小地方鄉紳家的小排場而已。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寫女性,特別寫這些丫環,《紅樓夢》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丫環”的叫法,顯然源自“丫頭”的“丫”。因為舊時女孩,多梳“丫”形發髻,所以,就用“丫”代稱女孩。唐朝劉禹錫《寄贈小樊》詩:“花麵丫頭十三四,春來綽約向人時。”就是指梳丫形發式的青春少女。宋代王洋有《弋陽道中題丫頭岩》詩:“丫環謂頭上梳雙髻,未適人之妝也。”這就告訴我們作為丫環基本條件,一,年輕;二,未婚;三,大概就是伶俐了。正因為如此,丫環有可能成小姐的閨中知己;太太,或老太太的親信耳目;而侍候像怡紅公子這樣的少爺,像襲人、晴雯、麝月等幾位大丫頭,則更是出類拔萃,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