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朱皇帝的殘忍(2 / 3)

類似“十年文革”這樣一次性的惡發作,在曆史上倒不是什麼罕事。但波及麵之廣闊,參加者之眾多,倒真是史無前例。像前麵提到過的寫《菊花詩》的黃巢,把大唐天下差不多走遍,也比不上文革之席卷中華大地,真當得起“波瀾壯闊”四字,很難設想,怎麼在全國範圍內,一下子都歇斯底裏地沸騰起來這也許正如告子所言,人性這東西,可善,也可不善;倡善,則得善,倡不善,則必惡。何況,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層層加碼,其惡的程度也就愈來愈甚。朱皇帝的殘忍,也是來自元末明初戰亂中國民的普遍殘忍。所以,“文革”中某些偏遠地區,發生造反派食人肉的惡性事件,正是這種從上到下,貫之以惡,必然走向極致的結果。這類由文明世界退回到蒙昧部落,成為食人生番的某些敗類,雖極個別,也實在是對人類進步的莫大諷刺。

從元人陶宗儀著的《南村輟耕錄》中一則人食人記錄,也可略知朱元璋殘忍之端倪:“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軍嗜食人,以小兒為上,婦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或使坐兩缸間,外逼以火。或於鐵架上生炙。或縛其手足,先用沸湯澆潑,卻以竹帚刷去苦皮。或盛夾袋中,入巨鍋活煮。或作事件以淹之。或男子止斷其雙腿,婦女則特剜其兩乳,酷毒萬狀,不可具言。總名曰‘想肉’,以為食之而使人想之也。”

“天下兵甲方殷”,“淮右之軍嗜食人”,這大環境,這大背景,使得本來具有無賴精神、盜賊之性的朱元璋,放開手來殺人。連人食人,都不以為奇,那麼“剝皮揎草”,他壓根兒不會覺得野蠻的。根據魯迅先生的文章,我們知道“剝皮揎草”,有孫可望的官府式與張獻忠的流寇式之區別。張獻忠式為,“從頭至尻,一縷裂之,張於前,如鳥展翅,率逾日始絕”,而且,“有即斃者,行刑之人坐死”。孫可望式為“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及斷至手足,轉前胸,至頸絕而死。隨以灰漬之,紉以線,後乃入草”。

張獻忠為流寇,殺人無算,由於他是農民起義,屬於毛主席所說“推動曆史前進的動力”之列,隻要歸入革命範疇,即使人性喪失,亂殺無辜,也就成了革命行徑了。在這種缺乏最起碼的實事求是精神,而形成的“一俊遮百醜”的絕對化的思維方式下,通常都不譴責這些“動力”們,塗炭生靈,赤地千裏,造成曆史大倒退的那些罪行。與張獻忠並列的李自成,竟然成為小說中精通毛澤東軍事思想的指揮員,大談軍民魚水情深之道,這種很認真的滑稽,也就不以為奇了。

孫可望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早先是土匪,後隨張獻忠為流寇,還是張的義子和部將,殺人無算,其殘酷是可想而知。不過,他後來成了南明小朝廷的保護神,被永曆帝封為秦王,但“盜賊之性”不改,“擅殺勳將,無人臣禮”,為禦史李如月參奏彈劾。永曆帝一看,那還得了,為討好這位軍爺,先就打了李如月四十大板,孫還不依不饒,於是,“剝皮揎草”。

兩者,都係活剝。但要使受刑者痛苦萬分而不死,劊子手還真得有點精於解剖的專業經驗不可。否則,皮未剝下,被刑者死在先,行刑者也就完蛋。魯迅先生不禁感慨,中國古代,醫書上的人身五髒圖真是“草率錯誤到見不得人”,但剝皮而不立斃,淩遲而不斷氣,磔刑而不露痕,宮閉而不送命,其“虐刑的方法,則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現代的科學”。這句感慨的背後,不知有多少人慘死刀下,不知有多少次臨場經驗,才有了這種屠夫合乎現代科學的精到。這一切,隻能說明在封建社會裏,統治者包括想成為統治者的流寇之殘忍,之凶惡,之殺人如麻,之把人不當人待罷了。

於是,魯迅先生結論曰:“明初,永樂皇帝剝了那忠於建文帝的景清的皮,也就是用這指孫可望方法的。”“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其實,明代用此刑,非始於朱棣,據明史專家吳晗考證,要說“剝皮揎草”幹得最起勁的,那個懷有無賴頑劣之心的小和尚,才是創朱明一代酷刑之先鋒。這小和尚,倘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必為東糾西糾海澱糾,鐵杆紅衛兵,文攻武衛,專政隊長之類人物,而為害一方。

他的虐殺狂,登極以後,變本加厲,更是大開殺戒。曆史上的開國之君,坐穩江山,如何處理與他在槍林彈雨中共同戰鬥、生死與共、稱兄道弟、親密無間、一齊革命的同誌,是個很棘手的難題。宋代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哥兒們從此就養尊處優,閉門謝客,別給我添麻煩,是上策。漢代的劉邦,留其願留者,如蕭何,去其願去者,如張良,像韓信這樣難剃的頭,幹脆送上斷頭台,是中策。而朱元璋不分青紅皂白,不論親疏遠近,統統一網打盡,寸草不留,恐怕就是下策了。殺功臣之狠之毒之不留情之不念舊交者,莫過於朱元璋。當然,他不是最初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過,像他這樣,連兒女親家如李善長、藍玉,都不放過,而且還“剝皮揎草”,其惡可知。

李善長跟他一起淮右舉事,是他的大總管,定都南京後,敘功封王,他定下來,李的功勞最大,置於諸將之上。他說李是他的蕭何,無李就不能有今天的大明王朝。但最後,告李與別人串通起來謀反,於是,滿門抄斬。別人無法理解這罪狀能夠成立,一位禦史冒死上疏,說李已經位極人臣,應有盡有,無法再有,即使幫別人推翻了朱,他還能得到更多嗎朱元璋一貫對上書者不客氣,稍忤天意,那下場就是人頭落地。李善長被殺才一年,就敢提出來平反的要求,人們都替這位禦史捏把汗。朱元璋這一次一反常態,沒有大發雷霆,但也不給落實政策。看來,凡具“盜賊之性”者,錯了也不認錯,哪怕百分之九十九都錯了,他咬住那百分之一,說他永遠正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