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可以從文壇上去做女婿。其術是時時留心,尋一個家裏有些錢,而自己能寫幾句“阿呀呀,我悲哀呀”的女士,做文章登報,尊之為“女詩人”。待到看得她有了“知己之感”,就照電影上那樣的屈一膝跪下,說道“我的生命嗬,阿呀呀,我悲哀呀!”——則由登龍而乘龍,又由乘龍而更登龍,十分美滿。然而富女詩人未必一定愛窮男文士,所以要有把握也很難,這一法,在這裏隻算是《登龍術拾遺》的附錄,請勿輕用為幸。
八月二十八日。
電影的教訓
當我在家鄉的村子裏看中國舊戲的時候,是還未被教育成“讀書人”的時候,小朋友大抵是農民。愛看的是翻筋鬥,跳老虎,一把煙焰,現出一個妖精來;對於劇情,似乎都不大和我們有關係。大麵和老生的爭城奪地,小生和正旦的離合悲歡,全是他們的事,捏鋤頭柄人家的孩子,自己知道是決不會登壇拜將,或上京赴考的。但還記得有一出給了感動的戲,好像是叫作《斬木誠》。一個大官蒙了不白之冤,非被殺不可了,他家裏有一個老家丁,麵貌非常相像,便代他去“伏法”。那悲壯的動作和歌聲,真打動了看客的心,使他們發見了自己的好模範。因為我的家鄉的農人,農忙一過,有些是給大戶去幫忙的。為要做得像,臨刑時候,主母照例的必須去“抱頭大哭”,然而被他踢開了,雖在此時,名分也得嚴守,這是忠仆,義士,好人。
但到我在上海看電影的時候,卻早是成為“下等華人”的了,看樓上坐著白人和闊人,樓下排著中等和下等的“華胄”,銀幕上現出白色兵們打仗,白色老爺發財,白色小姐結婚,白色英雄探險,令看客佩服,羨慕,恐怖,自己覺得做不到。但當白色英雄探險非洲時,卻常有黑色的忠仆來給他開路,服役,拚命,替死,使主子安然的回家;待到他豫備第二次探險時,忠仆不可再得,便又記起了死者,臉色一沉,銀幕上就現出一個他記憶上的黑色的麵貌。黃臉的看客也大抵在微光中把臉色一沉:他們被感動了。
幸而國產電影也在掙紮起來,聳身一跳,上了高牆,舉手一揚,擲出飛劍,不過這也和十九路軍一同退出上海,現在是正在準備開映屠格納夫的《春潮》和茅盾的《春蠶》了。當然,這是進步的。但這時候,卻先來了一部竭力宣傳的《瑤山豔史》。
這部片子,主題是“開化瑤民”,機鍵是“招駙馬”,令人記起《四郎探母》以及《雙陽公主追狄》這些戲本來。中國的精神文明主宰全世界的偉論,近來不大聽到了,要想去開化,自然隻好退到苗瑤之類的裏麵去,而要成這種大事業,卻首先須“結親”,黃帝子孫,也和黑人一樣,不能和歐亞大國的公主結親,所以精神文明就無法傳播。這是大家可以由此明白的。
九月七日。
二醜藝術
浙東的有一處的戲班中,有一種腳色叫作“二花臉”,譯得雅一點,那麼,“二醜”就是。他和小醜的不同,是不扮橫行無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勢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護公子的拳師,或是趨奉公子的清客。總之:身分比小醜高,而性格卻比小醜壞。
義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諫淨,終以殉主;惡仆是小醜扮的,隻會作惡,到底滅亡。而二醜的本領卻不同,他有點上等人模樣,也懂些琴棋書畫,也來得行令猜謎,但倚靠的是權門,淩蔑的是百姓,有誰被壓迫了,他就來冷笑幾聲,暢快一下,有誰被陷害了,他又去嚇唬一下,吆喝幾聲。不過他的態度又並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麵又回過臉來,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點,搖著頭裝起鬼臉道:你看這家夥,這回可要倒楣哩!
這最末的一手,是二醜的特色。因為他沒有義仆的愚笨,也沒有惡仆的簡單,他是智識階級。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長久,他將來還要到別家幫閑,所以當受著豢養,分著餘炎的時候,也得裝著和這貴公子並非一夥。
二醜們編出來的戲本上,當然沒有這一種腳色的,他那裏肯;小醜,即花花公子們編出來的戲本,也不會有,因為他們隻看見一麵,想不到的。這二花臉,乃是小百姓看透了這一種人,提出精華來,製定了的腳色。
世間隻要有權門,一定有惡勢力,有惡勢力,就一定有二花臉,而且有二花臉藝術。我們隻要取一種刊物,看他一個星期,就會發見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頌揚戰爭,忽而譯蕭伯納演說,忽而講婚姻問題;但其間一定有時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對於國事的不滿:這就是用出末一手來了。
這最末的一手,一麵也在遮掩他並不是幫閑,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類型在戲台上出現了。
六月十五日。
反芻
關於“《莊子》與《文選》”的議論,有些刊物上早不直接提起應否大家研究這問題,卻拉到別的事情上去了。他們是在嘲笑那些反對《文選》的人們自己卻曾做古文,看古書。這真利害。大約就是所謂“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罷——對不起,“古書”又來了!
不進過牢獄的那裏知道牢獄的真相。跟著闊人,或者自己原是闊人,先打電話,然後再去參觀的,他隻看見獄卒非常和氣,犯人還可以用英語自由的談話。倘要知道得詳細,那他一定是先前的獄卒,或者是釋放的犯人。自然,他還有惡習,但他教人不要鑽進牢獄去的忠告,卻比什麼名人說模範監獄的教育衛生,如何完備,比窮人的家裏好得多等類的話,更其可信的。
然而自己沾了牢獄氣,據說就不能說牢獄壞,獄卒或囚犯,都是壞人,壞人就不能有好話。隻有好人說牢獄好,這才是好話。讀過《文選》而說它無用,不如不讀《文選》而說它有用的可聽。反“反《文選》”的諸君子,自然多是讀過的了,但未讀的也有,舉一個例在這裏罷——“《莊子》我四年前雖曾讀過,但那時還不能完全讀懂……《文選》則我完全沒有見過。”然而他結末說,“為了浴盤的水糟了,就連小寶寶也要倒掉,這意思是我們不敢讚同的。”見《火炬》他要保護水中的“小寶寶”,可是沒有見過“浴盤的水”。
五四運動的時候,保護文言者是說凡做白話文的都會做文言文,所以古文也得讀。現在保護古書者是說反對古書的也在看古書,做文言,——可見主張的可笑。永遠反芻,自己卻不會嘔吐,大約真是讀透了《莊子》了。
十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