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滑稽”例解(3 / 3)

所以,無論中外古今,文壇上是總歸有些混亂,使文雅書生看得要“悲觀”的。但也總歸有許多所謂文人和文章也者一定滅亡,隻有配存在者終於存在,以證明文壇也總歸還是幹淨的處所。增加混亂的倒是有些悲觀論者,不施考察,不加批判,但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的論調,將一切作者,詆為“一丘之貉”。這樣子,擾亂是永遠不會收場的。然而世間卻並不都這樣,一定會有明明白白的是非之別,我們試想一想,林琴南攻擊文學革命的小說,為時並不久,現在那裏去了?

隻有近來的誣陷,倒像是頗為出色的花樣,但其實也並不比古時候更厲害,證據是清初大興文字之獄的遺聞。況且鬧這樣玩意的,其實並不完全是文人,十中之九,乃是掛了招牌,而無貨色,隻好化為黑店,出賣人肉饅頭的小盜;即使其中偶然有曾經弄過筆墨的人,然而這時卻正是露出原形,在告白他自己的沒落,文壇決不因此混亂,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來了。

曆史決不倒退,文壇是無須悲觀的。悲觀的由來,是在置身事外不辨是非,而偏要關心於文壇,或者竟是自己坐在沒落的營盤裏。

八月十日。

幫閑法發隱

吉開迦爾是丹麥的憂鬱的人,他的作品,總是帶著悲憤。不過其中也有很有趣味的,我看見了這樣的幾句——“戲場裏失了火。醜角站在戲台前,來通知了看客。大家以為這是醜角的笑話,喝采了。醜角又通知說是火災。但大家越加哄笑,喝采了。我想,人世是要完結在當作笑話的開心的人們的大家歡迎之中的罷。”

不過我的所以覺得有趣的,並不專在本文,是在由此想到了幫閑們的伎倆。幫閑,在忙的時候就是幫忙,倘若主子忙於行凶作惡,那自然也就是幫凶。但他的幫法,是在血案中而沒有血跡,也沒有血腥氣的。譬如罷,有一件事,是要緊的,大家原也覺得要緊,他就以醜角身份而出現了,將這件事變為滑稽,或者特別張揚了不關緊要之點,將人們的注意拉開去,這就是所謂“打諢”。如果是殺人,他就來講當場的情形,偵探的努力;死的是女人呢,那就更好了,名之曰“豔屍”,或介紹她的日記。如果是暗殺,他就來講死者的生前的故事,戀愛呀,遺聞呀……人們的熱情原不是永不弛緩的,但加上些冷水,或者美其名曰清茶,自然就冷得更加迅速了,而這位打諢的腳色,卻變成了文學者。

假如有一個人,認真的在告警,於凶手當然是有害的,隻要大家還沒有僵死。但這時他就又以醜角身份而出現了,仍用打諢,從旁裝著鬼臉,使告警者在大家的眼裏也化為醜角,使他的警告在大家的耳邊都化為笑話。聳肩裝窮,以表現對方之闊,卑躬歎氣,以暗示對方之傲;使大家心裏想:這告警者原來都是虛偽的。幸而幫閑們還多是男人,否則它簡直會說告警者曾經怎樣調戲它,當眾羅列淫辭,然後作自殺以明恥之狀也說不定。周圍搗著鬼,無論如何嚴肅的說法也要減少力量的,而不利於凶手的事情卻就在這疑心和笑聲中完結了。它呢?這回它倒是道德家。

當沒有這樣的事件時,那就七日一報,十日一談,收羅廢料,裝進讀者的腦子裏去,看過一年半載,就滿腦都是某闊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開心是自然也開心的。但是,人世卻也要完結在這些歡迎開心的開心的人們之中的罷。

八月二十八日。

別一個竊火者

火的來源,希臘人以為是普洛美修斯從天上偷來的,因此觸了大神宙斯之怒,將他鎖在高山上,命一隻大鷹天天來啄他的肉。

非洲的土人瓦仰安提族也已經用火,但並不是由希臘人傳授給他們的。他們另有一個竊火者。

這竊火者,人們不能知道他的姓名,或者早被忘卻了。他從天上偷了火來,傳給瓦仰安提族的祖先,因此觸了大神大拉斯之怒,這一段,是和希臘古傳相像的。但大拉斯的辦法卻兩樣了,並不是鎖他在山巔,卻秘密的將他鎖在暗黑的地窖子裏,不給一個人知道。派來的也不是大鷹,而是蚊子,跳蚤,臭蟲,一麵吸他的血,一麵使他皮膚腫起來。這時還有蠅子們,是最善於尋覓創傷的腳色,嗡嗡的叫,拚命的吸吮,一麵又拉許多蠅糞在他的皮膚上,來證明他是怎樣地一個不幹淨的東西。

然而瓦仰安提族的人們,並不知道這一個故事。他們單知道火乃酋長的祖先所發明,給酋長作燒死異端和燒掉房屋之用的。

幸而現在交通發達了,非洲的蠅子也有些飛到中國來,我從它們的嗡嗡營營聲中,聽出了這一點點。

七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