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祭故人——送別端木(1 / 2)

端木同誌謝世,我等候訃告,準備告別,始終沒有消息。後來才知道,他留得有話:不舉行儀式,不通知親友。耀群同誌忠實於他的囑托,悄悄把後事辦完了。

我該早想到這做法,這才符合他的秉性。隻得呈心香一縷,送別故人。

新中國成立之初,端木剛從香港回到北京,還沒安排工作就參加“北京市大眾文藝創研會”的活動,我在會上和他相識。北京市文聯成立,端木任創作部長,我是他的“部下”。我倆同時入黨,又並排站在中山公園音樂堂台下舉手宣誓。近半個世紀裏,不論順境和逆境,都沒斷了聯係,這該算作緣分!多年來他都以老大哥的身份待我,其實不論按自然年齡還是按文學輩分,我都應尊他為長輩。我在文工團唱過《嘉陵江上》,初學寫作就讀他的小說。想象中他是個才華出眾,倜儻不群的樣子。所以那天看到一個30多歲,謙恭平常的人隨老舍、趙樹理走進“創研會”客廳,壓根沒想到是端木!這三人打扮各不相同:老舍西裝筆挺,頭戴禮帽,手持司提克,標準的英國紳士;趙樹理穿粗呢製服,腳蹬家做千層底布鞋,典型才進城的“科以上幹部”。端木身穿又肥又大,新買乍做的幹部服;腳上卻蹬著質高色亮,尖頭刻花港式皮鞋。不洋不土又洋又土。趙樹理一說他的名字,大家驚叫著站起來歡迎,他有點手足無措。開會時他還有點拘束,坐在一邊點頭,撿笑,卻不發言。有人請他發言,他說:“剛回來,聽什麼都新鮮,很興奮。先聽吧,熟悉了才有話說。”

我覺得他夠慎重的。但慎重的人也有大意的時候。過了不久,報上批判電影“武訓傳”他不甘寂寞,熱心寫了篇文章。發表後卻被認為“明批暗保”。文聯開座談會他檢討過失。文章內容我已忘記,但他作檢討時樣子忘不了。據說是頭一次當眾檢討,他聲音壓得很低,充滿自責卻說不清錯在哪裏,為什麼會錯!有人問他:“寫這篇文章的動機是什麼?”他瞠目結舌,攤開兩手像回答別人又像是責問自己:“除了想做點工作,還能有別的動機嗎?真不可解!真不可解!”但他隻是困惑,自責,並沒有反感和氣惱。我第一次發現名人也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此事過後,他到大紅門、鹿圈一帶參加農村改革,深入生活,加強改造去了。在下邊時不斷寫信來,把工作感受與思想變化向黨組織彙報。這哪像剛從外邊回來的專家?解放區來的幹部也未必都能做到。同誌們很讚佩。不久之後,他成為新回來的人中最早入黨的一位,反而沒人感到意外了。

入黨後端木自律頗嚴。他沒想好新的寫作路數,暫停寫他擅長的小說,散文。但並沒停筆。他配合宣傳婚姻法把趙樹理小說改編成評劇《羅漢錢》,為“反對武裝日本”與人合編京劇“戚繼光斬子”。《羅漢錢》發表了但沒演出,“戚”劇演出後效果平平。他都處之泰然,他思想有準備:隻要完成政治任務,不計較個人得失。我無能力評判這樣做對文學運動的利弊,但確信他是出於政治責任感才這般行事。

那以後端木沒再因為發表作品惹麻煩。但從胡風事件起,直到“文化大革命”,過去的人與事,文壇舊案,士群傳聞之類仍使他沒得到幾天安寧。

寫作停頓,端木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修養與熱愛,隻能從讀書和生活情趣上看到了。

端木和趙樹理是我們宿舍藏書最多的兩人。他倆希望我把小說寫好,都主動借書給我。樹理拿給我的是“七殺碑”;端木則借給我了“宋人話本七種”。一位勸我“參考其寫法”。一位叫我“領會其神韻”。兩位的忠告我都聽了,對我的寫作風格都起了作用。我還隨他兩人逛過街。端木愛去琉璃廠,樹理去鑽和平門破爛市。端木買小瓶小罐,壽山石、山核;樹理則買生鏽的鋼筆架,日本三弦琴。端木沒事拿著放大鏡看他的小古董,賞心悅目;樹理閑來彈日本弦子,有板有眼。這增加了我的文化情趣,為後來寫“煙壺”種下了遠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