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吾嚐笑且惜彼經國之士”
在對宗教進行類型比較研究時,馬克斯·韋伯曾認為儒學(教)“完全代表一種俗人的入世道德,其旨在於適應世界,適應世界的秩序與規範”。這種入世傾向同時是理性主義的,所謂治國平天下最能表明儒學的入世傾向,而“子不語怪力亂神”則表明儒學漠視神秘魔術的理性主義傾向,當然,這種理性主義和入世傾向都是非常不徹底的。經過宗教改革後的新教則屬於一種入世的禁欲主義,其特征是以介入世界的態度,借助日常生活中的實際勞作作為一種禁欲方式而達到救贖。“對世俗活動的道德辯護是宗教改革最重要的後果之一”。這一點在清教徒那裏表現為在實踐中認為“唯有勞作而非悠閑享樂方可增益上帝的榮耀”,並且“更進一步將勞動本身作為人生的目的”,這樣,“虛擲時光便成了萬惡之首,而且在原則上乃是不可饒恕的罪孽……時光無價,因此虛擲一寸光陰即是喪失一寸為上帝之榮耀效勞的寶貴時辰。如此,則無為的玄思默想當是毫無價值,而如果它是以犧牲人的日常勞作為代價換來的,那麼它必須遭到更嚴厲的譴責。”在韋伯看來,這種以勞作為天職的觀念構成資本主義精神之興起在宗教倫理上的前提。
在利瑪竇的中文著作中,我們同樣發現他對時間持珍視態度,以虛擲時光為罪孽。在與吏部尚書李戴的交談中,利氏曾闡發這種對時間的宗教熱忱:“君子為日有正用而恒自惜日”,“凡有日,不聊用寡汝過,不聊用增汝德,即此日也,可謂日之不祥”《畸人十篇》第一篇。這些論述並未暴露出天主教與新教和儒家倫理的根本衝突,甚至可以說包含一些關於人生的真理之光,但隻此而已。一旦當利氏闡述關於珍惜時光的方式和目的時,天主教與新教和儒家入世倫理的根本衝突便顯露無遺。其言曰:“昔吾鄉有一士,常默思對越天主,矜以行事仰合其旨,不得為俗所脫。一日,值事急,茫然一辰,忘而勿思,既而猛醒,即悔歎曰:‘嗟嗟,盡一辰弗念天主,如禽獸焉’。”《畸人十篇》第一篇。默思天主,一時不可忘,一時忘思便為草木禽獸,這種珍惜時光的方式無疑會導致對俗事的否定:“世人昏愚,欲於是為大業,辟田地,圖名聲,禱長壽,謀子孫……豈不殆哉?”《畸人十篇》第一篇。新教認為無為的玄思默想毫無價值,而利氏所宣講的天主教義則不惜以犧牲一切俗事為代價去存念默想天主之恩德。當俗事妨礙默念時,則必笑且惜之:“吾嚐笑且惜彼經世之士,謀安而溺於阨,努力攻苦以立功增職……以苦市苦……今子(指龔大參)謀歸田耶,歸而能竟卻人緣,專務一己生死大事,則得矣。”《畸人十篇》第八篇。這是對明末士大夫經世思想最根本性的否定和批判。為了存念天主並得到個體救贖(即務一己生死大事),天主教傳教士鼓勵士大夫歸田逃世,竟卻人緣。中世紀修道院中的僧侶主義正是以這種方式出世禁欲的,它的本質是對世俗活動之價值的根本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