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 被遺棄的“孤兒”(1 / 3)

1894年12月20日,美國紐約的《世界報》用了兩個版麵的篇幅,刊登了一篇爆炸性的長篇新聞報道,標題是《旅順大屠殺》,報道中有這樣一個段落:“我親眼看見旅順難民並無抗拒犯軍。日人謂槍彈由窗及門放出,盡是虛言。日兵並不欲生擒。我見一人跪於兵前,叩頭求命,兵一手以槍尾刀插入其頭於地上,一手以劍斬斷其身首。有一人縮身於角頭,日兵一隊放槍彈碎其身。有一老人跪於街中,日兵斬之,幾成兩段。有一難民在屋脊上,亦被彈死。有一人由屋脊跌下街心,兵以槍尾刀刺插十餘次。”短短一百餘字的描述,竟是血淋淋的,充滿了“斬斷”、“刺插”、“斬之”、“被彈”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讓紐約市民心驚肉跳。這篇報道,是紐約《世界報》著名記者克裏曼采寫的。

甲午戰爭爆發後,克裏曼和大多數美國民眾一樣,對日本發動的侵華戰爭看不清楚,總以為是所謂“文明”國家對“野蠻”國家的正義戰爭。所以他跟隨日軍陸軍第二軍進行了戰地采訪,想宣揚一下這場戰爭。可是,他所看到的一切,徹底顛覆了他原先的想法,他看清楚了這場戰爭是不折不扣的、赤裸裸的侵略戰爭。所以,才寫了那篇長篇報道揭露真相。

那麼旅順大屠殺究竟是一場怎樣的災難?它又是如何發生的呢?我們必須從慈禧、李鴻章等人的戰爭決策講起。

甲午戰爭爆發以後,慈禧太後對待這場戰爭的態度是先主戰,後主和。當日本不宣而戰挑起豐島海戰的時候,她非常憤怒地向日本宣戰;當清軍節節敗退,日軍不斷占領各戰場戰略要地的時候,她又千方百計地謀求議和。慈禧的這種態度變化,其實不僅僅發生在中日甲午戰爭期間,在第二次鴉片戰爭和中法戰爭中,她也有類似情況的發生。那麼,慈禧對待戰爭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

慈禧雖然自小聰明,但她是一個沒有很深文化素養的普通女性。她的文化水平到底有多高呢?沒有人進行過評估,因為她沒有留下多少文字的東西,但我們可以從她的為數不多的一篇文字中看出個大體輪廓。她當年罷免恭親王奕的一道上諭,全文一共224個字,其中有11個錯別字,而且語句不通順,這說明她文化水平確實不高。再加上她常年深居內宮,不了解世界大勢,根本就沒有能力去理性地看待和分析戰爭,也不可能以正確的心態去麵對反侵略戰爭。從現有的檔案史料分析,慈禧在甲午戰爭中的心理狀態有一個從“自大”到“自卑”的演變過程。

“自大”和“自卑”是兩種截然相反的心理狀態,它們之間的轉換需要多大的外界刺激和內心掙紮!然而,在慈禧這位身居內宮卻傲視天下的無知女人身上,卻在反複上演著,其代價是一個國家的遍體鱗傷。

慈禧繼承了清朝曆代統治者把中國視為天朝上國,把西洋各國看成是蠻夷之邦的傳統心理,秉持天下之大,唯我獨尊的態度,不屑於了解西方列強強大的原因,看不到大清國與西方列強的差距,更不懂得近代戰爭的複雜性。特別是對待日本,她用蔑視的眼光把日本看成是一個“蕞爾小邦”,覺得這個國家在大清帝國麵前成不了大氣候。所以,當日本挑起豐島海戰的時候,她並不感到有多麼嚴重,毫不猶豫地決定宣戰。宣戰的決定做出後不久,她就把戰爭的事情交給李鴻章等人去處理,自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準備她的六十大壽的慶典上。比如,當日軍渡過鴨綠江進攻中國本土的時候,慈禧卻在一心一意地安排王公大臣進獻“萬壽貢品”的事情。她下了一道命令,各大臣必須在1894年10月23日這一天將“萬壽貢品”送進宮內,無意中又把王公大臣的精力,也轉移到了她的慶壽上來了。實際上這個時候她是覺得,跟日本打仗是沒有什麼大問題的。

但是,她的這種想法很快被無情的戰局打碎了,日軍渡過鴨綠江後,連克九連城、鳳凰城、岫岩、金州、大連等戰略要地,她的心理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恐懼”之心油然而生。

當1894年11月22日旅順失守的時候,慈禧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她立刻想到了英法聯軍攻入北京城,火燒圓明園,她和鹹豐皇帝倉皇逃到熱河的情景。想到這些,慈禧不寒而栗,內心強大的恐懼感難以抑製。12月16日她在召見群臣的時候,當戶部尚書翁同龢向她報告了遼東半島糟糕的戰況的時候,慈禧失聲痛哭起來。她真的是害怕了。那麼,她在害怕什麼呢?

她害怕的當然是失去江山社稷。這個江山社稷在慈禧的眼裏,並不是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也不是大清國幾萬萬同胞的安危,而是清朝的皇權對國家的統治,是她個人至高無上的權力,以及整個統治階層的奢華生活。在這種心理的支配下,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立刻轉向求和,試圖通過對日本的屈服和示好,來換取盡快結束這場戰爭。同時把戰爭失利的原因,歸結為光緒皇帝等人的主戰,她毫不留情地打擊起主戰派來。

這就是一個毫無政治和軍事韜略的強勢女人,在甲午戰爭中的心理演變過程。

與慈禧的心理相比,李鴻章的心理要複雜得多。第一,他要時刻保持與慈禧太後的主張相一致,采取靈活方法和巧妙手段來實現慈禧的意圖和主張,以維持自己的牢固地位;第二,他要把自己對戰爭的主張,貫徹於軍事與外交中,並以此來影響戰爭。在這樣的心理支配下,李鴻章展開了外交與軍事努力。

在外交上,李鴻章采取的措施是議和。根據戰局的發展和他對慈禧的了解,李鴻章斷定,等生日慶典一過,慈禧必定會意識到形勢的嚴峻性,會立即考慮議和問題。如果是這樣,還不如自己主動作為,趕緊安排對日求和。於是,他向慈禧提出,派天津稅務司、德國人德璀琳代表清政府,赴日本求和,慈禧果然讚成李鴻章的主張。

李鴻章在德璀琳出發之前,交給德璀琳兩樣東西,一樣是中國給日本的照會,一樣是李鴻章給日本內閣總理大臣伊藤博文的私函。照會稱,照得我大清成例,與各國交際素尚平安,現於貴國小有齟齬,以幹戈而易玉帛,未免塗炭生靈。今擬商彼此暫飭海陸兩路罷戰……照會顯然考慮到大清國的臉麵,有些話說得還是硬邦邦的。可是,李鴻章的私人信函,卻是另一種口吻,表達了更加迫切的議和心情。李鴻章說:“和局中輟,戰禍繁興,兩國生靈同罹兵燹,每一念及,良用惋惜!本大臣日夜苦思,冀得善策,俾水陸之戰一切暫時停止。”並特別表示,將來在停戰和訂約問題上,願意聽取日方的意見。李鴻章以為,有了這封表達誠意的信,伊藤博文會考慮停戰問題。所以,他對德璀琳的日本之行抱有很大的期望。為了使求和更加順利,李鴻章不顧大臣們的非議,特意賦予德璀琳更大的權力,授之以頭品頂戴。

1894年11月22日,德璀琳偕英國人泰勒和立嘉從天津大沽乘船出發,前往日本,26日抵達神戶。當天晚上,德璀琳就拜訪了兵庫縣知事周布公平,特別說明自己是為了講和而來,希望伊藤博文能給以接見,以便呈交中國的照會和李鴻章的私人信函。周布公平先把此時報告給外相陸奧宗光,沒想到在陸奧宗光這裏就沒有過關。陸奧宗光擔心伊藤博文貿然會見德璀琳,特意發了一封電報給伊藤博文。電報說,有關德璀琳事,經過較全麵的考慮後,我認為,無論您或日本政府接待他,還是接受李鴻章的信件,都是不恰當的。在目前情況下,除非中國政府預先發出通知,並派出合適的、有資格的全權代表,否則是不能與中國政府官員進行接觸的。如果德璀琳帶著任何受我們鼓勵的跡象回到中國,則要導致德璀琳本人或赫德被任命為將來談判的全權代表。而任命外國人為全權代表,無論如何都必須拒絕。因為這樣做不僅不合適,而且可能給列國一個間接幹涉的機會。因此,我堅持認為,您不要接見他或接受李鴻章的信,而應簽署命令,讓德璀琳在限定時間內離開日本。

從陸奧宗光的電文中可以看到,日本人的遠慮是絕非李鴻章所能料到的,李鴻章的想法未免太天真了。伊藤博文在陸奧宗光的強力勸告之下,決定不接見德璀琳。伊藤博文後來極端嘲笑李鴻章的做法,他對屬下說,日本在戰場上正處於勝勢,不達到最終的目的,哪有停戰的道理,議和是不可能的。就這樣,德璀琳在日本逗留了幾天之後,見伊藤博文沒有接見他的意思,便掃興地回到中國。李鴻章的議和夢想破滅了。

在軍事上,李鴻章采取的措施是避戰。就在慈禧大搞生日慶典之際,朝廷中有一個人實在坐不住了,他就是朝廷中主戰派的代表、戶部尚書翁同龢。翁同龢對清軍在戰場上的敗退,海軍遲遲沒有出戰,極度不滿。在情急之下他對自己說,在慶典期間,我不敢跟慈禧提起戰爭的問題,我還不敢跟李鴻章討論這個問題嗎?於是,他親自趕到天津,與李鴻章見麵。見到李鴻章,翁同龢嚴厲質問,為什麼不讓海軍出海作戰,貽誤戰機?李鴻章也高聲反問,到現在才來責問這個問題,我這幾條軍艦還能出海作戰嗎?為什麼當初向你要軍費的時候,總是遭遇你的冷臉?翁同龢說,作為戶部尚書我已經盡力了,你要更多的經費,應該向朝廷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