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南箭亭子往事(1 / 3)

“噔”。

“噔——”,理發的大金牙用鐵釘在夾子似的鋼片中間劃過,悠然悅耳。他右肩背一木箱,從南箭亭子街道慢慢穿過。

聽到“噔——”,我們紛紛跑出來,不理發,是看他金牙。

理發匠的金牙特別長。我疑心他的牙並不需要這麼長,而為炫耀。他即使閉攏嘴,牙仍閃一點亮。說話,他盡量笑著,滿口光芒不長鏽。

我們數他金牙。爛櫻桃說六個,我說十個。因為他下牙也是金的。

大金牙常說“壩上”的事。火勺,黑綿羊,吃鹿肉脯。

“啥是壩上?”爛櫻桃問。

“林西以北,”大金牙說,“那是蒙古地界。”

“我以為糞耙。”爛櫻桃說。

大金牙假裝用剃刀割他。

大金牙過去是有錢人,後來把錢換成金子,再把金子化了,變成牙鑲在嘴裏,走到、哪兒都丟不了。瞿四他大哥說完,補充一句“這是我分析的結果。”

富達拉達對大金牙說,“你張開嘴,讓我們好好數數……”

他急了,追著要揍富達拉達。追不上,罵:“要在年輕,宰了你小兔崽子。”大金牙目露凶光,可能在壩上真宰過人。

原來

原來我們跟翎子好。再說我跟翎子她弟弟鏡框也挺好。鏡框本名小東。他有一天把家裏鏡框卸下來,舉著,站在門口。他奶奶半瞎,說“這誰呀?張學良吧?”伸手一摸,鼻子嘴是肉的,嚇得跌坐在地。後來,他就成鏡框了。

翎子,什麼時候都是笑臉。黃眼珠子閃亮,臉粉白,說話聲低但笑音高亢,咯咯咯咯。

鏡框不滿地煩她:“你下蛋呢?”

翎子是初一的,比我們高三年級,夏天,我們在她家房簷下坐一溜,聽翎子念課文。她家的胭脂梅、指甲桃,還有波斯菊開滿畦子,蝴蝶飄飄。

翎子用一種特別的腔調,像給每個字都上了勁,念:

“小河清清小河長,小河兩岸是故鄉……”

我們都不敢樂,享受著很掏束的一種高雅氣氛。

然後,翎子給我們分指甲桃花瓣,一人五瓣,染指甲。英子、莎娜、我姐又跳安代舞,拎著手絹,登拉噠哩嘀,登拉拉噠登噠。

後來,聽人說翎子跟男的親嘴。真的?那人者我們不信,急了。“在遼河家屬院乒乓球室,我親眼看見的。他倆接著,翎子翹腳。男的是一中的,鬈毛。”

大家心情黯淡下來。翎子竟然幹這麼惡心韻事。翎子過來,我們假裝不認識。她說話,我們扭頭。

還有一次,放學時見到了翎子。她那時一個人走,我們往她身上吐唾沫,吐到舌頭都麻了。

愛華、周小平間或說“遼河,哼!乒乓球室……呸!”

我從側麵偷看翎子表情。她一下下眨眼,攪散淚水,手拽書包帶,使勁往家走。

洋井

洋井在米分培他家的園子邊上。晚上做飯的時候,眾人拎桶叮當取水。米分培他老婆站在台階上,看。

計劃經濟在南箭亭子即盟公署家屬院的體現之一,是七八棟房子設一洋井。這井怪,壓水時,稍一慢,井水伴著嘶啞的長音縮回,像咽氣。再注水引,嘎噔嘎噔,直至水花濺出井口半尺高。這時,米分培老婆輕蔑地笑一下。他家的人愛敞懷,孩子們衣裳沒紐扣,一跑,兩襟如旗,從肋下飄起。米分培老婆不係扣——用現今眼光看也沒襯衣——兩個奶子像裝豆漿的塑料袋,在腰上晃。這是在夏天。

洋井也是公家配的。鑄鐵,葫蘆似的井身接管在地下吸水。井把兒彎如鳥身,鳥頭銜著井碗,手拄的地方像砍刀把兒。

米分培是盟公署會計,因此戴眼鏡。他家人嘴大,要有人在南箭亭子轉,見嘴大的人,就是老米家的。要是見到不大點兒的孩子,不認識是誰家的,如果嘴大,也是老米家的。他老婆老在生小孩,無暇掩懷。

冬天井台高如小丘,水潑上,帶著流勢成冰。取水的人戰戰兢兢,怕摔。井碗在晚上由米分培老婆收到家裏。取水人要恭謹叩門,取井碗,再要點水引井。他老婆傲慢地掀開水缸的秫秸蓋,給你兩瓢。兩瓢水不夠,那不管了。

取水對我們小孩是快樂的事情。冬天,在白冰的井台上壓水,井水在寒冷的早上飄著白霧瀉入桶裏,清澈淵深。我和姐姐用木棍擔著回家,兩人一起倒進缸裏,看水在缸裏又長了一截。

米分培的老婆站在高台階上看人們取水,這麼多水被別人挑走了,她可能感到心疼。其實米分培家吃飯的碗都不夠,二胖和三笊籬在一個碗吃,他媽他爸各有一個碗。二胖弄斷一根筷子讓他媽打了一頓。過一年了,他媽想起這事又把二胖打一頓。

有一次,我們在井台上玩兒。蚰蜒說,誰敢舔洋井把兒?那是冬天。大夥說,你舔我就舔。蚰蜒說,誰敢舔我管他叫爺爺。六猴子——平常最搗蛋——有點抖擻,拿眼睛轉大夥。我們袖著手,你舔,舔呀!六猴子咧嘴樂了,用舌頭在空氣中伸縮兩下,練練。你上去,摸摸井把。不許捂乎,蚰蜒說。那你得管我叫爺爺!六猴子轉過頭重申。他不叫就給他扒褲子,大夥說。六猴子低頭,把舌頭伸出來,又說,叫噢。然後舔。

“嗯——”

六猴子古怪呻吟。他舌頭粘到井把兒上了。粉紅的舌頭在黑鐵上拽不下來,六猴子哭,費力扭臉,可憐地看我們。大夥先是大笑,後來害怕了。六猴子轉而嚎啕。有幾個小孩嚇跑了。

糧本他爸聽到喧嘩跑出來,一看,痛斥:胡鬧!轉身回家端了一瓢水,慢慢澆在六猴子舌頭粘處。舌頭下來了,六猴子捂著嘴,飛也似地哭跑回家。糧本本名梁立本。他爸說話嗡嗡的,像肚子下麵接著地洞。

米分培他老婆的臉,露在玻璃窗後麵,好像剛笑過。

“誰弄的?”糧本他爸訓斥,我也嚇跑了。

六猴子有很長時間不說話。他們說,六猴子說話跟傻子似的,管“飯”叫“拌”。大夥也不提蚰蜒管他叫爺爺的事。

好幾次,我跟六猴子說話,他光搖頭。

那種

那種修馬路的水泥管子,一人高,不知何故棄在遼河家屬院牆外。我們紛紛鑽進去賦閑,起初合力蹬踹,使它晃動,我們坐享自由,但蹬不動。

我們在裏邊蜷坐的時候,閑聊。一般說電影裏的事。李向陽,說岡村寧茨,又說到蔣介石,後來說到毛主席。

有個新搬來的小孩叫王誌,從吉林來的。他說“你們知道毛主席媳婦是誰嗎?”

毛主席媳婦?

我們從來不知道毛主席競有媳婦,其實,我們都不知道他叫毛澤東,以為就叫毛主席。

瞿四鑽出管子,臉色峻厲,他指王誌鼻子說:“你敢說毛主席有媳婦!”

我們漸漸想出媳婦裏麵的不潔含義,這個王誌簡直反動透頂,也為發現了一個反革命興奮。

王誌也從管子鑽出來,麵無懼色,指著瞿四鼻子說:“你敢說毛主席沒媳婦?”

瞿四微怔,說:“操你媽!你敢說毛主席有媳婦!”

過了一會兒,蚰蜒說:“蔣介石才有媳婦呢。”他扭屁股走了幾步。

大夥嗤笑。說對,宋美齡。

蟲子說:“劉少奇才有媳婦呢。”

大夥說對,王光美。

瞿四惡狠狠地說:“你等著!”

王誌不忿,你等著!

要是毛主席沒媳婦,王誌就是反革命。先五花大綁鬥一頓,隨便揍,拿磚頭砸他腦袋也行。然後一般就槍斃。每年冬天,赤峰都槍斃好幾車反革命。他們光著頭,下巴摘了,鐺啷著,要不槍斃時他喊“毛主席萬歲”怎麼辦?槍斃都在最冷的天,解放軍穿戴皮衣皮帽背刺刀槍站在車上,兩人按一個犯人。有的犯人隻穿襯衣,有的用眼睛在人群裏尋找。

“你等著!”瞿四說。其實瞿四他們家成分地主。

“等著咋的?”王誌還挺橫呢。

王誌的態度使我們遲疑了。他走了之後,我們在管子裏商量挺長時間,默默地想毛主席和媳婦的事,心裏感到罪惡,開始燥熱。瞿四說,其實革命英雄都沒媳婦,黃繼光、董存瑞、雷鋒。大夥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