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桑園的事情(2 / 2)

拉拉蔓

桑園裏沒什麼野草,更少野菜。洋草成了主人,草葉粗粗如一,顏色如一,把灌木襯得像一個個傻子。

也有人在這裏挖野菜。

老大媽手拎防雨綢兜子,走走,貓腰挖菜,目光飛掠前後左右。有一次,我吃魚肝油丸,掉地上一粒,也用這種眼神尋找。

挖半天,大媽把野菜放花壇上晾。婆婆丁、薊菜,拉拉蔓的白根最好看,細長雪白,像小朋友把衣裳擼上去,排隊等著打預防針。

我小時候也喜歡挖拉拉蔓,尤喜歡用茶晶色的黃玻璃碴挖。拉拉蔓被挖出來之後,像一個單腿的人沒穿褲子,上身穿綠小褂。沒穿褲子是因為它沒想被挖出來。而且,在土裏埋著,穿褲子也是浪費。

把拉拉蔓按大小排好,這是在體育場的看台上。吃,甜而微辣;嚼半天,你以為咽下去了,一拽纓子,又出來了,騙過喉嚨。為讓根看著更白,在渠水裏洗。第七小學門前有渠水。渠水真清,緩緩流,像不想流。渠水裏的草周身聚集水泡,磚頭在水裏也紅潤。拉拉蔓洗淨之後,放在水麵上。像一小孩坐著,綠短裙漂起來,下露一單腿直立。它們假裝會遊泳,而且是踩水。拉拉蔓要去一個新的地方,我心裏特高興,在岸上追隨,盯著它們。嘴裏出聲“嗚——”。

後來,它們真到了一個地方,我現在也不知是哪裏,七小的西邊,有菜地、油庫和日本人的舊碉堡,還有一座鐵路橋。過火車的時候,整座橋都在哆嗦。拉拉蔓要遇上,單腿一定會嚇得更白了。

告別桑園

搬家之後,我也離開了桑園。

桑園是我對它的稱謂,市政當局並沒有任命,石上刻著“青年園”。這一片綠蔭當中曾有一棵桑樹。我見過桑甚,由綠變紅,像魚子一樣飽滿地擠在一起。就管它叫桑園。

樹木是城裏找不到的好朋友。它們多麼寬容。我為什麼使用“寬容”這個詞?因為它們始終接納我,似乎還知道我寫短文稱頌著它們,日“桑園”。

有許多次,我幼稚地——幼稚的意思是扭捏——想和桑園做一次道別,卻不知怎麼做。它們依然緘默,沉鬱,凡俗,讓人有話說不出來,應該說“人尤如此,樹何以堪”。仿佛樹比我們還能擔待:就走吧,沒啥。

即使閉上眼睛,我也能說出桑園每一棵樹的位置,說出樹種和它身邊常有的垃圾。桑園一共有五棵鬆樹,包括練功之人為掛衣服而釘鐵釘的兩棵鬆樹,有迎春花、洋荊木、碧桃樹、杏樹和被遛狗的人踩得狗屁不是的洋草坪。

有一天,我走過那條街,誤人桑園,沿著回廊走。之前瑞雪先降,樹們苒苒聳立,頂戴白雪之冠,於清明的夜色中楚楚生動。我說,多像仙境啊,並企圖和每一株樹拉拉手——大幹部和僚屬見麵時,常自然而然拉拉手。樹於深夜的靜默,讓人無法輕浮。它們——我說的是樹,此刻收住了心跳脈搏,把呼吸也屏回,隻和天地交流。我和吾妻說,多像仙境啊,樹們站立黝然,邪不可幹。它們個個戴著棉花的白絨帽,雍容整肅,仿佛讓我們慚愧。我們慚愧嗎?隻是離開了桑園。我還沒準備好和新的鄰居做朋友,在鄰居身上發現美。但桑園難忘啊,沒有置酒,也沒有各式的儀式,說離開就離開了。當我再去桑園的時候,已覺察出異己感。樹哪也不走,人已搬遷。別指望它們諒解,植物比人還愛賭氣,不理就不理吧,我隻好偷偷地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