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化哲學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是對意識形態的構成及其作用的分析和批判。從“意識的改變就是革命過程本身”的主觀辯證法出發,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把革命鬥爭的問題歸結為意識形態鬥爭的問題,把政治實踐歸結為文化批判。在他們看來,社會本質上是以主體為中介的,也就是以人的主觀性為中介的。社會變革的發生必然要依賴於主體的能動作用,依賴於意識結構的變化。在資本主義的曆史條件下,“革命的命運將依賴於無產階級意識的成熟,即取決於它的階級意識。”馬克思主義關於人類解放的學說,就是以抬高人的曆史主體地位和揭示意識的決定作用為宗旨的。誰要是把觀念意識隻看作經濟過程的消極反映和附屬物,“他就不能代表馬克思主義,而隻是醜化它、歪曲它”。他們認為,恩格斯的辯證唯物主義、第二國際的庸俗馬克思主義以及蘇聯的馬克思主義,都是對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的背叛。因為它們用客觀普遍的經濟法則壓倒人的主觀意識,用漸變進化論取代“否定辯證法”,用物質化的社會實體窒息人的主體存在。它們以堅持科學社會主義為名,把馬克思主義變成一門實證科學,一種機械決定論或曆史宿命論,把社會主義革命作為自然發生的必然進程。布洛赫帶點誇張地諷刺說:在實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那裏,一切事物的發展都已經預先決定,人不再是火車司機,而隻是一個消極無為的乘客。他能夠做的就是到共產黨的售票處買一張走向社會主義的車票。從盧卡奇開始,西方馬克思主義者的矛頭所向就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唯物辯證法原理。為了推翻唯物辯證法的“順從主義”,為了闡明西方二十年代革命失敗的原因以及發達工業社會中無產階級的“同化”現象,為了尋找適合於西方國家的革命戰略和決定性武器,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和不同的層次,對意識形態的構成及其作用進行了大量的理論分析。他們或者極力肯定意識形態的積極作用,或者十分強調意識形態和物質基礎之間的相互作用,或者根本否認意識形態的肯定方麵和揭示意識形態控製的危害。盡管他們對意識形態的構成及其作用的看法不完全相同,但他們都相信意識的改造是社會的改造的先決條件,這是他們的思想能夠被包容在西方馬克思主義文化哲學中的原因所在。
1.盧卡奇的“物化意識,和“階級意識”
在分析西方二十年代革命運動失敗的原因時,盧卡奇提出無產階級麵臨的一個困難就是,如何使大部分的無產階級成員從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束縛中解放出來。在他看來,意識形態是不同階級的利益及其處境的表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受製於私有製度和物化的社會關係,它無視人的主體存在,貶低人的主觀價值及其意義,把人降到物的水平和工具的水平。正因為它屈從於物化的統治和不為人所控製的私有經濟結構,它隻能是“物化意識”或者“虛假意識”。作為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馬克思主義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非人性及其物化結構,闡明了個體的存在價值和人的主體性,賦予無產階級以曆史的主體一客體同一性。因為它表現為無產階級的自我意識,所以也是一種“階級意識,,;因為它力求恢複人的主體性以打碎物化的鐐銬,所以也是一種非物化的意識或者革命的意識。這裏,盧卡奇把馬克思主義解釋成一種意識形態,一種比以往任何思想體係都要先進和革命的意識形態。除了資產階級的和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以外,還存在有小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這種意識形態把國家視為絕對的東西,並且總是依附於比它強有力的思想體係。如果無產階級不能給自己的政權以最起碼的權威性,小資產階級就會投向掌握政權的資產階級。實際上,就存在兩大對立的意識形態力量。而且,在資本主義的條件下,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更占優勢並吞噬著無產階級的心靈。資產階級的統治僅僅依靠暴力是不能維持的,它必須建立一種人們都自願接納的世界觀,以便按照 自己的利益來組織整個社會。無產階級革命要取得成功,就必須徹底動搖占統治地位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在這個意義上,觀念的解放先於其它的解放。
在《曆史和階級意識>這本“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聖經”中,盧卡奇用了近一半;的篇幅來分析“物化和無產階級的意識”。在現代資本主義的社會結構中,物化現象滲透一切,這樣才導致了支配社會大多數人的思想的物化意識。盧卡奇認為,馬克思不是把商品問題作為經濟學的問題,而是“把它視為囊括一切方麵的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核心的、結構的問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商品關係的分析表明,“物化是生活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每個人的必然的直接現實。 ”
(65)物化的基本結構能在資本主義的所有社會形式中找到,“但是這一結構隻有在無產階級的勞動境況中能夠被充分認識。因為工人所進行的勞動直接地具有赤裸裸的、抽象的商品形式,盡管在其他勞動形式中,它隱藏在‘腦力勞動’‘責任性’的外表背後。”
(66)物化現象的最集中表現就是商品拜物教。它“既以一種客觀的形式出現,又以一種跟這些客觀的形式相對應的主觀的形態出現”。它的主觀形態就是物化的意識或物化的心靈。這種意識形態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作為物的關係,交換對等的關係。把人作為社會經濟過程的自然產物和“運算子”。在商品生產者的眼裏,資本主義製度及其剩餘價值規律儼然是一個獨立的存在物,是一個站在人的頭上發號施令的“主人”。人的主體性已被資本的壟斷統治所窒息。“人在客觀上和在他對他的勞動的關係上,都不表現為那個過程的真正的主人,恰恰相反,他是作為一個結合在機械係統中的一個機械的部件而出現的。”
(67)如生命哲學家齊美爾所說,大工業社會使人成為手段和工具、成為資本主義這個龐大機器上的零件,從而導致了人在現代社會中的“無名無姓”。首先,作為資本主義製度的產物的物化意識構成了這個製度的保護層和“社會水泥 。它完全抹殺了“人與人之間社會關係中精神的和心理的現實作用,給予它們以物的自然屬性的外觀。”
(68)它愈是滲透到人的靈魂裏,資本主義的社會現象就愈是帶有欺騙性。隨著勞動的進一步機械化和“合理化”,生產者的活動愈發失去主動性和變得消極靜止,也就愈發失去其意誌力。物化意識隻是加劇了這一過程。因為它用物的價值尺度去評判和估價人的一切及至精神活動,把人從社會曆史的主體降到了被動客體的地步。其次,物化意識看不到人的主體因素,也就不可能真正從總體上把握社會現實。它是“個人原子化”和世界呈現的“支離破碎”在主觀意識上的反映。它表現為機械主義、經濟主義、實證主義和曆史宿命論的立場觀點,隻見樹木不見森林,最後連樹木也不能認識。它隻是孤立的、機械的和抽象的考察現實,隻是看到眼前的各種事實的累積。這種魯賓遜式的孤立意識從一種抽象的二元論出發,人為地使人和自然、個人與社會、思維與存在以及主體與客體對立起來。在鐵的經濟關係的支配下,個人隻能是消極旁觀和無所作為。在他的麵前,“存在著一種幽靈的東西,存在著集體的抽象,存在著一種獨立的神,他盡管不是用具體的頭腦思考,但總是在思考;他盡管不是利用人的腿腳移動,但總是在移動。”
(69)因為看不到人是社會曆史的主體一客體、看不到社會整體的矛盾運動,甚而還要自覺或不自覺地維護著它的“母體”,物化意識隻能產生簡單的描述和歪曲的認識,也就是虛假的意識。再其次,物化意識不能明察社會現.實背後的根本力量,找不到推動曆史發展的真正因素,也就隻能把資本主義製度作為既成事實和一種永恒不變的人類秩序,從而導致肩負曆史使命的無產階級“不僅僅成為社會的被動的觀察者,而且淪落為對自己的對象化了的和物化了的能力的活動方式抱默從態度的人。”
(70)本世紀二十年代西方革命的失敗,以及五、六十年代發達工業社會中無產階級的消沉,都是物化意識作祟的結果,現代資本主義包含了一個不可逆轉的趨勢,那就是物化的普遍化。社會生活及其存在的總體性把人的主觀性和行動變成物化的客觀性,把人這個主體變成了簡單的工具。物化意識不斷地浸入無產階級的日常“心理意識中。使其停留在事實的表麵而不能認識自身的境況和曆史使命。顯然,要徹底消滅資本主義的物化結構及其影響,就必須首先根除物化意識或虛假意識”。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能夠實現這一目標,也隻有它能夠造成真正的曆史運動。那麼,作為物化意識的“勀星”的階級意識是如何產生的呢?它為何能起這樣的作用呢?
盧卡奇認為,正當馬克思要著手階級的定義之時,其工作中斷了。於是在無產階級的運動中出現了兩個尚待解決的問題:(1)我們從理論上怎樣理解階級意識?(2)按照階級鬥爭內容理解的階級意識的職能是什麼?這一遺漏為無產階級的理論和實踐帶來嚴重的後果,因為各國工人運動都把自己的基礎建立在對馬克思的隻言片語的解釋之上。盧卡奇站在主觀辯證法的立場上,對階級意識作了神話般的解釋。階級意識不同於經驗的給予、心理傾向和通常意義上的認識,它是一個階級對其所處的社會曆史境況和經濟地位的把握。在資本主義誕生以前,社會階級的劃分和鬥爭不是十分明顯的條件下,階級意識尚未充分發展並且不能自覺地影響曆史的進程。“由於資本主義的出現,由於封建等級的廢除以及純粹經濟聯合的社會的誕生,階級意識才最終成為自覺的”。
(71]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中心事實就是:階級鬥爭。這樣也才有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和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對抗和發展,也才有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逐步成熟。資本主義製度的客觀局限性成了資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局限性,它屈從於私有經濟的“自然規律”,表現為經濟意識或者物化意識。盧卡奇從無產階級的曆史主體一客體同一性出發,指出無產階級由曆史辯證法賦予了認識上的特權,隻有無產階級能夠認識作為一個整體的社會過程。因為就是在他的活動中,社會曆史的整體性才得以顯示和實現。“無產階級唯一有力的優勢,唯一有決定性的武器就是他能把社會總體性看作一個具體的曆史總體性,把物化的諸形態視作人與人之間的過程,他看到在抽象形式的矛盾中僅僅是否定的表現出來的曆史的內在意義,並把他自己的積極方麵上升到意識和訴諸實踐。”
(72)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之所以是能動的和革命的,在於它運用總體性方法弄清了資本主義物化關係後麵的人的作用,看到了私有製度及其結構的不合理性和暫時性,並且認識到作為資本主義“掘墓人”的無產階級的使命。無產階級的命運同資本主義的命運休戚相關,他對自身的認識和改造也就是對資本主義的認識和改造。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既是對他的曆史境況的自我認識,也是對資本主義社會自我意識”。在馬克思主義的曆史辯證法中,無產階級作為曆史的具體的主體一客體同一,克服了使主體和客體完全分離的各種形式的二元論,為自己支配自己的命運找到了“曆史主動論 ”的世界觀。正如葛蘭西所分析的,“階級意識”“就是通過自覺的和批判的思維,以建立自己的世界觀……選定自己的活動範圍,認真參與完成世界曆史的工作,成為本身的主宰,而不再消極地和馴服地等待著周圍世界來使你這個人形成 ”。
(73)盧卡奇一再強調,“對無產階級說來,正確理解社會本質也許是地道的決定武器。”
(74)隨著無產階級對資本主義物化結構的深入認識,他的自我認識就與他對曆史整體的認識相一致,從而達到理論和實踐、主體和客體的統一。這種認識不僅具有一種完全的自主性,而且還具有對自身及其周圍產生實際影響的能力。“當工人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商品時,他的認識就是實踐的’’,“也就是說,這種認識會在認識的對象中引起一種客觀的結構上的變化”。
(75)這裏,盧卡奇顯然發揮了費希特和新黑格爾主義的思想,把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等同於行動。似乎改變事物的不是實踐本身,而是具有改造事物的能力的“實踐意'識”。由此,意識形態的鬥爭在革命過程中起著決定性作用,“以至於它們似乎取代了實際的政治實踐和階級鬥爭。”
(76)在極力抬高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的同時,盧卡奇也看到這一意識的複雜性和不純性。無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的產物,也從屬於資本主義非人性的和物化的存在方式,或多或少要受製予“物化意識”。況且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在時間上遠比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古老,而且因為其經濟地位和傳播工具的優越,也得到充分的 發展。所以,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也就是馬克思主義往往不能在整個無產階級成員中發展和傳播,大部分無產階級仍束縛在“物化意識力中。根據列寧對無產階 級的自發意識和科學意識的劃分,盧卡奇也把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劃分為”心理的階級意識”(摻進了“物化意識”的內容)和“輸入的階級意識 ”。與葛蘭西不同,盧卡奇為了保證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純潔性、以及無產階級自我意識的創造作用,隻是強調“輸入的階級意識”,而完全排除。心理的階級意識 ”。他沒有進一步分析這兩種意識的相互關係,隻是停留在純理論的定義上。正象希臘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晉蘭查斯指出產,盧卡奇沒有闡明無產階級意識形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的不純化問題。他所討論的“階級意識”就如同在真空中的東西一樣,隻能是思辮意義上的能動原則。盡管他把政黨組織作為階級意識的代表,他仍然不能解釋階級意識何以成為行動本身的。2.葛蘭西的意識形態理論葛蘭西從其“實踐哲學”(經他解釋過的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出發、要求把工人階級運動所應用的分析工具——馬克思主義理論予以發展,並對經濟主義在理論、實踐及政治組織方麵的後果予以批判。他的意識形態理論就是這種發展和批判相結合的產物。
葛蘭西一方麵受到克羅齊、拉布裏奧拉、索列爾等人的反實證主義思想的影響,一方麵又為俄國十月革命的成功所震動。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的反實證主義思潮反對一切決定論的觀點,包括馬克思主義的經濟規律理論。它們反對完全用經濟因素來解釋曆史的變化;看不到曆史的真正“作者”和“創造者”的機械論思想。意大利的馬克思主義者拉布裏奧拉把曆史過程作為一個曆史的總體性,其中精神的文化和物質的文化是有機聯係起來的。統一的曆史發展過程是不能由簡單的經濟因果關係來解釋的,盡管經濟結構是社會有機整體的基礎,但僅僅用它是難以闡明社會的真實運動的。現實不是被給予的,而是由人的活動所創造的。法國無政府主義理論家索列爾對葛蘭西的影響是比較明顯的。在索列爾看來,曆史乃是人類的作品,人類也隻能認識他所創造的東西。既然沒有自然的曆史發展,也就沒有科學社會主義之說。社會結構是按照人的意誌形成的,兩曆史的發展也是通過人的有目的的活動實現的。在葛蘭西的實踐哲學中,曆史的發展是由人類的意誌來描述的,“當存在著實在的和積極的前提,這種前提已經為人們所意識到而成為有效力的,在集體的意識麵前提出具體的目的,並創造出一套具有‘人民的成見’的力量的信念和思想的時候,才存在有必然性。”
(77]雖然經濟危機本身也是階級鬥爭的產物,並且也為政治和意識形態的鬥爭開辟了可能性,但離開主觀因素的積極幹預,經濟危機就不會自動的產生社會變革的結果。葛蘭西認為,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就證明馬克思主義不是一種宿命論,而是以“集體意誌”為基礎的行動理論。這一勝利也宣告了經濟主義的破產,因為它以為曆史是按照自然的規律按步就班地向前發展,也就不存在主觀因素的幹預問題。二十年代的西方革命運動之所以失敗,就是因為經濟主義完全束縛了工人階級及其政黨的手腳,使他們把政治領域鬥爭中的因果關係減少到隻有各種社會力量的經濟利益,以至看不到任何社會形態的複雜性以及意識形態鬥爭的重要性,也就不能奪取文化霸權這一革命成功的關鍵所在。所以,對西方革命失敗原因的探討、對第二國際的經濟主義的清算以及對西方革命的真正戰略的設想,就與意識形態的問題緊密聯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