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3章 跑到天邊去(1 / 3)

大雪飄飄,鄭小群的心裏一片茫然。他拉琴不止,想不通林彪為什麼要往蘇聯跑。斯大林已經逝世,經過了赫魯曉夫過渡,勃列日涅夫掌權,蘇聯不見得還會用兩個紅軍師換他。平型關大捷,二十九歲的林彪指揮八路軍,消滅了日本的板垣師團,皇軍知道他的厲害,他往東跑,投降日本鬼子還差不多。他身上揣了機密情報,日本天皇一定會重用他,命他帶路,領十萬大軍殺回來。他往北跑,注定了跑不出去,他指揮過平型關大戰,應該知道萬裏長城就修在北麵,連著平型關的還有娘子關、山海關。他坐著飛機從山海關機場起飛往外跑,天下第一關緊閉城門,自然會折斷飛機翅膀摔下來。蒙古的大草原上蒿草茂密,不把他燒死才怪呢。往東跑,掉到海裏就比較保險。日本海隻有六個對手溝水庫那麼寬,日本天皇可以派兵駕船去救他……困惑重重,像天空的雪片一樣密,鄭小群走不進政治的迷宮,不知道政治的奧秘就在於看上去四通八達,其實隻有一條路可以到達權力的中心。到了中間的位子上,再就哪裏也不用去了,否則,癡心不改,走上叛離,往哪堵牆上撞,結果都是一樣的。

不僅鄭小群參不透政治的迷宮,他的父親鄭茂林曾經去俄羅斯淘金,看過方大哥在冰天雪地的舞台上演戲,目睹了方大哥被紅軍抓走,方大哥的俄羅斯妻子用橫著走劃船的台步,移出阻擋的人群,跟方大哥走上了遙遠的流放路,鄭茂林也離政治的大門很遠。他在俄羅斯女人暖暖和和的炕上一泄無餘,透露了斯大林要用兩個紅軍師換林彪的秘密,沒有提防闊放的俄羅斯女人還會把秘密往外泄,害方大哥被捕。他要是政治成熟,嗅覺敏銳,他就會知道,林彪在俄羅斯養病怕冷,披著大被尿尿,俄羅斯女人自會喜歡大將軍深藏的高級秘密,穿上浣熊皮大衣,引林彪進宮,到世界上最大的地圖前開會。鄭茂林缺乏政治覺悟,就比兒子更加想不通,林彪天生怕冷,他坐著飛機逃一千次,也應該有一千趟往南跑,不應該有一趟往北跑。

俄羅斯真的是冷極了。會唱戲的中國票友方大哥,受不了俄羅斯的寒冷,死在了蘇聯監獄裏。他的俄羅斯妻子是純正的白俄後裔,還能度過鐵窗內的嚴寒,白樺林裏野花盛開的時候,她就熬不過去了。她既然肯跟著中國犯人千裏迢迢來探監,獄方不妨把她收進去,讓她一次次接受輪奸的考驗。天氣暖和了,他們脫光了身子排隊,身上長著同樣長長的毛,都是俄羅斯狗熊。他們又笨重又凶惡又貪婪又野蠻,是地地道道的寒帶手法,完全缺乏中國票友的溫情。方大哥的俄羅斯妻子終於受不了啦,把衣服撕碎,擰成繩子,拴到了鐵窗上,一縷香魂順著鐵欄杆的空子往外飄,一路尋找有中國票友唱戲的地方。聽見歌唱,她就停一停,仔細辨聽,連連失望,到處是俄羅斯直著嗓子大叫大嚷,沒有中國票友千回百轉,餘音繞梁。

如果烏悠山廟沒有扒掉,廟裏還有不唱戲不近女色的和尚,鄭小群將會讓和尚把撚佛珠的手指放到他的手心裏,不言政治,不說戲文,直觸女色,手指甲劃著他剛剛出現的朦朦朧朧的感情線,告訴他愛情的機關,教他把紛亂如麻的線頭,跟美人兒朱萍兒那根線相交,擰到一起。

朱萍兒仍然住在村子東頭的那所房子裏,臨街的門口,有一個圍了籬笆牆的小菜園。鄭小群站到自家的胡同口往東看,先看見小菜園插了棘棵的籬笆牆,然後才有可能看見,朱萍兒從家裏走出來,或者從籬笆牆邊走回家。春天剛剛過完,朱萍兒提前戴上了草帽,鄭小群尋找朱萍兒,有了明顯奪目的標誌。可是太陽漸暖,幹擾也滋生了。鄭小群站在胡同口上往東看,期待出現戴草帽的美人兒,注望半天,籬笆牆邊慢慢走出來的,卻是胖乎乎的老婦人。天氣不冷了,朱萍兒媽也常到戶外活動。鄭小群以為母親出來了,女兒也不會在家裏久呆,繼續期望,籬笆牆邊人影一晃,光了脊梁,仍然不是朱萍兒,是朱萍兒的哥哥朱建國,天氣暖和了以後,到屋子外麵刷牙,以便把漱口水噴到籬笆牆上。母親和哥哥出來了,又回去了,接下來總應該是美人兒出場了吧?正相反,朱建國刷完牙回去了,朱萍兒更不出來了。鄭小群一下子泄了氣,一腔沮喪彌漫開了:他南下淘金,度過了一段成長時光,他還是不如朱萍兒的哥哥長得好,金子一樣的年華,他仿佛是白過了。他是無望的戀愛,看不見盡頭。也不隻是因為他不如朱萍兒的哥哥長得好,朱建國擋在他的前麵,而是他自己也不能想到,這段愛情理想的結局在哪裏。說到家,結局也可以沒有,失去了過程,他可不能活了。美人兒朱萍兒可以被別人捷足先登,像胡剛說的那樣,可是鄭小群即便後悔不迭,他也不能不愛她。朱萍兒是他少年時的水中月,青春期的鏡中花,把捉不住,他能夠永遠心存渴念,握住自己的身體釋放也好。他墜琴在懷,一隻手握住琴杆,捋上捋下,苦苦想念美人兒,學不會自拉自唱。他收起琴弓,把墜琴夾到腋下,準備去朱萍兒家裏。他的父親攔住了他。鄭茂林問他幹什麼。他如實相告:

“去跟朱建國學拉胡琴。”

鄭茂林說:“你拉得比他好,跟他學什麼?”

鄭小群無言以答。他要是說,他還沒有像朱萍兒的哥哥朱建國一樣會抖,墜琴不抖,拉出來的琴聲更穩定,更沉靜,更顧得上舒緩委婉;他要是說,他還沒有學會自拉自唱,他應該越過朱萍兒家門口的籬笆牆,繼續往東走,去找老嚴家的柳弦子。他不說任何理由,夾著墜琴硬要走,鄭茂林堅決攔住,不許他去。鄭茂林叫他徹底斷了此心。他忿忿地把墜琴丟到炕上,小心著不摔碎琴筒上蒙的蟒皮。鄭茂林倒不生氣,點點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