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滾動不息的地球上,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熱季裏,你要是相信,太陽從西山落下去,還會從東山升起來,就不要懷疑胡剛的經驗。他盯著美人兒背影做出的結論絕對沒有錯。他胃痛加劇,顧不得跟鄭小群細說端詳,他隻是簡單地告訴鄭小群,看看女人走路的兩條腿,就知道她是不是被人打開過。朱萍兒的背影已經消失,胡剛忍住胃痛,用兩根指頭當美人兒的腿,比畫出異樣的走路姿勢。鄭小群心存疑惑和疼痛,看了胡剛的指頭怪怪的樣子,沒有笑出來。胡剛還想比畫男人的步態,強烈的胃痛襲來,他用兩隻手捂住肚子,叫出了痛苦之聲,做不出男人快活的樣子了。
胡剛胃痛,沒有看戲,不能從戲劇中看破人生。他要是看了郭建光不戴帽子,被兩杆下雨的噴槍擊倒,道善大罵,他也就用不著拿兩根指頭,比畫給鄭小群看了。他朝台子上一指,就能讓鄭小群明白,郭建光不戴帽子,兩條腿踉踉蹌蹌走圓場,膝蓋打顫跑不穩,冷雨一擊就摔倒,正是男人出火以後怕冷的症狀,躲進蘆葦蕩裏吃魚,也養不過來,因為傷到了精髓。
第一次演戲,道善自己的判斷倒會出錯。他以為郭建光傷了胳膊沒傷腿,跟開茶館的阿慶嫂肯定會有事,有了事以後也能跑動。他沒有想到阿慶嫂太忙,根本抽不出時間來跟他調情。阿慶嫂智鬥刁德一和胡傳魁,分身無術,她即便春心無限,有意跟郭建光來往,她也不能插上翅膀飛進蘆葦蕩裏去,刁德一賊眉鼠眼,把她盯得很緊。道善正是趁著阿慶嫂跟胡、刁糾纏的機會,逮到了朱萍兒。朱萍兒戲已演完,還未卸妝,畫出來的眉眼和臉蛋比原來更迷人。戲妝遮臉,道善可以像戲裏的人一樣下手。他穿著新四軍的服裝,學刁小三說話,先在美人兒的懷中掏一把,說:
“我不光搶東西,我還要搶人呢!”
朱萍兒不嚷叫阿慶嫂救她。她很快就抓掉了郭建光的帽子。道善用兩隻胳膊抱她。他們不離開演戲的場子太遠,免得誤了傷病員上場。蘆葦蕩裏待會兒要下雨,沒有飯吃,道善吃掉了朱萍兒的口紅充饑。淒風淫雨,收成不好,道善實在是餓壞了,他叼住了朱萍兒的奶頭吮吸,朱萍兒把他的小背頭抓亂,希望他慢點吃。不遠處阿慶嫂正在為傷病員擔心,牽腸掛肚慢慢唱,一絲絲抽出愁腸給人看,開茶館的性子太慢了,合不上道善騎車子急不可耐的節奏,隻配跟陰陽怪氣的刁德一兜圈子。阿慶嫂不著急,倒給見縫插針的道善留下夠用的時間,他要是能沉住氣,滿可以在逼仄的空間裏展示手段,不必荒促。事實上他也盡可能這麼做了。他每一招每一式,都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招招式式,緊緊相跟,滿滿排列,有時候下一招的開頭會把上一招的結尾擠掉,亂了章法,他自己也忘了還有多少功夫。他翻撲跌打,餓虎掏心,虛晃一槍,引蛇出洞,朱萍兒毫不畏懼他,自始至終跟隨他,迎合他,絞纏他,扭鬥他。後來他精疲力竭地躺下,心悅誠服認輸說:
“你不是頭一回了。”
朱萍兒得意洋洋地說:“你還真知道哩。”
但是朱萍兒不明白,道善何以見得。
道善指出來:“你不是處女了。”
朱萍兒信服地說:“你還真會看哩。”
可是遠離了演戲的場子,戲台子上的燈光照不到,朱萍兒不知道,道善是用什麼樣的眼睛看出來的。
道善放上一隻手去輕輕撫弄,低聲唱出一句戲:
全仗了勞動人民一隻手……
好多事情到了唱戲的嘴裏,都會變得太簡單,實際情況卻遠遠複雜得多。江南水鄉,一灣灣湖水陽光灑滿,鴨子戲水,是老天爺造成的樣子有邊無岸,人要是挖湖築壩,硬要打樁,就會破壞原來的規範,失去了錦心繡口,淫水四溢,值不得讚美詠唱了。金瓜山地處南鄉,多旱少水,尚非真正的江南,從來沒有被唱戲的人唱過,它就始終維持著本來的麵目,大山底下采礦,掘進才出金子。由於演戲,準備姚麻子來視察,淘金進度明顯地延緩了。開會的大屋子資金不夠,蓋不起來,杜邦就不用指望“結合進去”,他就是再著急,也得耐著性子等。戲台子上栽下的蒿草早已被南鄉女人曬幹,再沒有消息傳下來,姚麻子大約不來了。杜邦不征得大家同意,自作主張讓老康保買了一大碗蝦醬,蒸了方瓜吃,平均記在大家的賬上,迫不及待地發起了第二輪競賽。
有了這一大碗蝦醬墊底,雖然大家不大舍得花錢,還是為第二輪淘金競賽增添了不少動力。競賽一開始就很激烈,南鄉人沒吃蝦醬,也被戰鬥的氣氛裹挾著往前走,像被卷進了春天的大風旋渦裏似的,想掙紮著不走都不行。朱金鬥和杜邦各帶一班,兵馬還是自己原來的那一班,質量卻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美人兒朱萍兒走路,姿勢有變,僅僅明察秋毫的胡剛才能看出來,她坐在小板凳上拉流,換了架勢,隻要有眼的人都能看見。她不再把一條腿斜著伸出去,一條腿卷著有收斂,她把兩條腿橫著叉開,無所顧忌,大咧咧的,渾水滾滾往下流,一看就是不要臉的樣子。道善的小背頭依然光溜,可是他常常會折了鏨頭。他曾經教過鄭小群鏨磨不折鏨頭的辦法,競賽起來,他自己倒用不上了,顯然還是著急,忘了章程。杜炳成下洞子采礦的時候,發現了用冒煙的嘎斯燈,可取代火柴盒寫字,競賽一開始,他就把嘎斯燈頭的燈眼用大針捅大,黑煙滔滔,在工房子牆上寫下戰鬥口號,雖然還是沒有人能識,可是看一看黑蝴蝶氣焰囂張的須翅,就知道非打大仗不可。老康保為兩班人馬做飯,同樣賣力,泡酒瓶的尿裝得滿滿的,眼看著泛出來的尿漬越來越多。戰鬥趨於白熱化狀態,開會的大屋子離著蓋起來不遠了。這時候有一個消息從東頂傳過來,影響了競賽:村裏的人想過來,跟淘金人輪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