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會正未有窮期,等不及晚上到來,無窮的會就在白天召開。種地的莊稼人變成了幹部,大白天坐著,聽人講話念報紙,連最不怕曬的老頭也戴上了草帽,臉皮開始變白。要是有一個大屋子坐著開會,人人都可以像真的幹部一樣,穿沒有風也能抖起來的小褂,把草帽放到屁股底下坐著。蓋一個大屋子開會,因此就成了“九大”以後大家共同的理想,不僅僅是杜文朋一個人的想望了。不下雨的白天,公社裏派一個人下來,宣講“九大”文件,他是中學的教師,善講數學,在中學的課堂上沒有用了,宣講“九大”文件,倒還條理清晰,一句都沒有念錯。他驚奇太陽還沒有曬到讓人受不了,大家居然戴上了草帽,莊稼人變得像資產階級的少爺小姐一樣嬌貴了。他念完文件,剛剛喝了一口水,就向杜文朋提一個建議,也是蓋一個大屋子開會,他用數學教師的嚴密邏輯,否定之否定,果決不移地說:
“沒有個大屋子開會不行了。”
數學教師的頭腦,到了用公式演算政治的時候,得出的結論自然會關係到國計民生。開會的大屋子在中流河兩岸最早出現,就是在本地區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就是公社機關的駐地東村,成為權力和政治的標誌。大屋子使用了大家從來沒有見過的鋼梁,誰都明白,不用木頭不是為了省錢,而是因為地球上還沒有長出那麼高的樹做梁幹,能跨過那麼寬的房子。大屋子裏最初鋪麥草,開會的人坐了麥草,聽人講話,屁股底下感覺不到太多土涼,麥草的芳香倒令人微醺,像喝了革命的老酒似的。公社的革命真的常常在大屋子裏進行,“革命派”把滿屋子坐碎的麥草掃出去,讓開會的人坐了紅磚,每個人都屁股發涼,胸口發燒,革命的心花開得鮮紅。“保皇派”一時得勢,同樣打出革命的旗號,踢開對方坐不破的磚頭,把“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黑走狗”的標語寫到地上,讓開會的人用腳踏爛,不準許一個人坐下,以防走狗咬了革命的屁股。革命形勢就這樣如火如荼,波瀾壯闊,一迭迭在大屋子裏展開。
大屋子方興未艾,中流河兩岸最大的村子,也就是東村大隊最先效仿,也蓋起一個大屋子開會,同樣使用鋼梁,比公社的大屋子少了一圈,兩個大屋子套起來,就好比大會套了小會。他們沒有外出淘金,自己建窯場燒製磚瓦。石頭也是自己打,爆破時炸死了一個人,就在還沒有蓋成的大屋子外麵開了追悼會,死人的老婆,由革命委員會指定革命派一同誌娶了。此後,中流河兩岸陸續蓋起幾個大屋子,再沒有寡婦奠基,絕對安全。開會的女人縱然頭發上戴孝,也是像小秋雲一樣,悼念跟大屋子沒有關係的男人。話又說回來啦,為男人戴孝的女人再多,也不是人人都有福氣,能坐到大屋子裏開會,好多村子其實正如東頂一樣,沒有一個大屋子,大都以大隊辦公室為中心,套起一個大院,把開會的人像圈牲口一樣圈起來,擺了亂七八糟的磚塊石頭,不敢鋪麥草——天上一下雨,就會把麥草淋濕,自然念不完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