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附(1)(3 / 3)

這樣,我的寫作大約就分成了兩大部分。一部分直接就是對於記憶的那片天地的描繪和懷念,這裏麵有許多真誠的讚頌,更有許多歡樂。另一部分則是對欲望和喧鬧的外部世界的質疑,這裏麵當然有迷茫,有痛苦,有深長的遺憾。我在這當中有一個發現,就是擁擠的人群對於完美的生存會有致命的毀壞。他們作為個體有時是充滿了建設的美好願望的,但作為一個群體是必要走向毀壞的。我的這個悲觀影響了我的表達,也影響了表達的色調和方法。

我覺得與人的交流和交往既是通向極大發現和驚喜的過程,也是引起最大沮喪的原因。人與人的交往奇累無比,許多時候是痛苦的、勞心勞神的。而與自然萬物的交往則簡單明了得多,容易得多。人在自然中的欣悅,簡直是無以形容的。人離開了這種交往,就是陷於苦惱的開端。這兒我要舉一些例子。如中國和東方的許多國家,其中的一大部分智者都出家了,當了和尚或者尼姑。他們那麼聰慧,未必不知道人間的歡樂幸福,可是他們權衡之後,也仍然要放棄世俗生活。還有,西方的一些大智者,大文學家藝術家在鬧市中過著一種波希米亞式的生活,也是對世俗生活的拒絕。其原理非常簡單,就是說他們不是不愛人,而是被人人之間的繁瑣悲傷折騰得實在是夠了。

作為一個不自量力的人,我覺得身上有一種責任,就是向世人解說我所知道的故地的優越,它的不亞於任何一個地方的奧妙。一方麵它是人類生活的榜樣,是人類探索生活方式的重要補充,另一方麵它也需要獲得自身的尊嚴,需要來自外部的讚同和理解。奇怪的是我有時甚至覺得它的尊嚴的取得必要加上自己的一份努力才行。基於這樣的理念,我沒有過多地回避,相反我是更深刻地介入了當前的生活。我的一大批文字正是因此才充滿了呼喊之尖利的。將眼前這個世界與我心目中即過去的海邊世界作一比較就可以發現許多問題。大遺憾大覺悟,還有一些想法,也就產生了。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認為兩個不同的世界是可以互相交融的,後來才漸漸發現這隻是一種妄想。我隻能永遠地屬於原來,而後來的世界我是無法真正地進入的。就是說,對於這個熱熱鬧鬧的社會而言,我可能永遠保持了外來人的感覺。

我1975年發表了第一首長詩,現在已經找不到了。我記得那是寫一個複員的老紅軍在海邊上吹號的故事,是一首敘事長詩。海邊上要開墾荒地,要興師動眾,所以也就有了一個在工地上吹號的人——他把墾荒多多少少當成了打仗。這是怎樣可怕的一場戰鬥,開墾的結果是大片叢林不見了,我過去的莽野不見了,各種植物動物不見了,代之以農田之類——後來就是沙漠化,幹旱,是慘不忍睹的環境。我當時不懂得後果的嚴重性,還覺得好玩,迷著他的大銅號。

如果是現在,我當然是做不出這樣的詩的。那時吹號的人在莽野上,他與它一起組成了一個童話。我喜愛這童話,不知道這童話背後隱含的可怕的東西。

大約就是從那一場開墾開始,我的那個真實的世界被破壞了。現在它已經不成樣子,樹木稀少,塵土飛揚,人比樹多得多。還有,大多數樓房也比樹高得多。海也變渾了。我們現代都市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我的母親常對我回憶起往昔,回憶那時在莽林裏迷路,還有揀不盡的蘑菇之類的事。她說,當時柳樹林裏的鳥兒太多了,它們每天夜裏翅膀碰下的幹樹枝就是用不完的燒柴。其實這些我都記得一清二楚,母親的敘說不過是加深了我的疼痛而已。我心痛我們的林子,我們藍藍的大海和潔白的沙灘。

這種痛,還有因痛而生的恨,是外地他鄉的人無法理解的。想想看吧,一個人隻有依靠幻想才能回到心愛的故地,這是多麼悲傷。造成這悲傷的是縱橫交織的一些人和事,好故事和壞故事。所謂的人事變遷,殘酷與善良,動蕩的歲月,就是這些組成了曆史。我不得不寫這樣的曆史,寫這樣的一些愉快和痛苦的故事。我的不懈的寫作是基於這樣的情結的,它是關於維護一個人生來就有的一切的,那是幸福和美好的擁有。它是關於活著的理想,關於這個理想的強調。有人可能認為這又是許多人談過的環境保護之類,當然,也包括了它。可惜還遠遠不止於它。我在談人類生存的全部,談人類追求完美的權力、執拗和本能,她的現在和將來。

也許美好的理想在我童年的眼中給放大了,但我心中的真實感受是不能剝奪的。說來有些可笑,我神交日久的日本朋友,還有西方一些朋友,當他們提出到我的故事發生地龍口去看一下的時候,我常常要產生一種莫名的羞愧感。我甚至多少害怕他們看到現在的龍口。不是說它現在一無是處,絕不是;而是過去的最美好的一切全都沒有了。那個近似於童話般的世界沒有了。人類生活是充滿了不少苦難的,沒有童話的世界是非常難熬的。失去了童話的地方,這在我看來還有什麼可看的,還有什麼值得驕傲的?眾所周知,日本是一個“卡通”(cartoon)大國,“卡通”即充滿童話童趣。可見日本尚有許多人向往童話。

我強烈地、不屈不撓地維護著我的故地。

在我看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片莽野,它由於變得狼藉,就和現在的故地連成了一片,變得眉眼不分。而過去它們是分開的,它們有所不同,並且是極大的不同。我還相信,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最初都和我原來的故地差不了多少,也都是綠意盎然的。也就是說,更早更早,大地也是連成了一大片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時的人可以在大地上隨意創造,隨意行走,並且永遠欣喜愉快。

不用說,我對於正在飛速發展的這個商業帝國是心懷恐懼的。說得更真實一點,是心懷仇視的。商業帝國的中心看來在西方,實際上在自私的人的內心——包括我們的內心。我之所以對前途不夠樂觀,是因為我們實在難以改變我們的內心。許多人,古往今來的許多人都嚐試改變人的內心,結果難有效果。這說到底是人類悲觀的最大根據。

東方國家的文化中有一種優雅的東西,那真是一種好東西。可惜,它在今天已被商業擴張主義給徹底戕害了。優雅是人類與自然智慧相處的結果,是人獲得真正自由的表現。而現在的商業擴張主義對自由的包裝,是多麼虛假和脆弱。人成了單純的商品的經濟的動物,還有什麼自由可言?商業擴張主義會在一切領域培養出一大批粗野的人,並最終讓這些人統治我們的生活,那時的人類將最後告別“知書達禮”的文明社會。

如上所談的一切,很容易讓人想到文學,想到文學的作用。不能說隻有文學才有反省和幻想的力量,但文學的確是商業擴張主義和物質主義的死敵。可見,文學家在今天不自覺地就成了浪漫的戰士。而作為一個戰士,我心中卻裝著莽野,一路踉踉蹌蹌地跋涉。但我自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滑稽,就像我不覺得文學有什麼滑稽一樣。

在以金錢和性的欲望為中心的這個世界上,我們的生活真的變得越來越危險了。在談論這種危險的時候,我發現最真誠的人,仍然還是那些文學家,是詩人。其實我們要求這個世界的並不多也不過分,在自然環境方麵能像過去的黃縣/龍口一樣就行了,像那時候,我們還有個“燈影”。戰亂,貧寒,這些不能要。可是戰亂和貧寒並不是美好的自然環境帶來的。相反,曆史上的大多數戰爭,還有貧困,都是商業和物益的爭奪造成的。

我不僅希望文學家,而是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對這個瘋狂的物質世界有一種強烈的反應,都不要與之合作。到了這樣的時候,世界才能慢慢走向良性發展。現在的人對商業擴張主義是很順從的,並且積極投身其中。這等於是在玩火。

沒有對於物質主義的自覺反抗,沒有一種不合作精神,現代科技的加入就會使人類變得更加愚蠢和危險。沒有清醒的人類,電腦和網絡,克隆技術,基因和納米技術,這一切現代科技就統統成了最壞最可怕的東西。今天的人類無權擁有這些高技術,因為他們的倫理高度不夠。我們今後,還有過去,一直要為獲得類似的權力而鬥爭,那就是走進詩意的人生,並有能力保持這詩意。

文學的意義說到這裏已經非常之清楚了。

文學家是一些一往情深的挑剔者,他們很關注人們與這個物質世界的關係,也很難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

我如果能像一個外人一樣遙視自己,會看到這樣一個圖像:一個人身負行囊,跋涉在一片無邊的莽野之上。對我來說,這是一次真正的奔赴和尋找,往前看正沒有個終了……

2000年11月

生活不在別處——答《生活日報》

長篇小說問世

近來報刊和網上都有關於新長篇小說即將問世的消息。這是因為我長時間沒有長篇小說發表,從1994年的《家族》到現在,正好六年——當時《家族》發在《當代》,是9-10月份的第五期。六年來我一直在寫作和修改一部長篇新作,這個工作之所以以前沒有說過,那是因為這個工作對我是重要的,而對於別人並不重要。

傳媒上說“六年磨一劍”——他們的好心作比我是理解的,不過把書比作“劍”,我總是有些不習慣。

至於說對《古船》和《九月寓言》“實現了不能超越的超越”一說,更不好回答。它們當是心血之作,卻未讓我滿足……書與書大多數時候是不可比的。

我隻能說自己這本新書像過去一樣,是一次全力以赴的寫作。對我而言,這是歡樂痛苦和激越感奮的六年,六年裏一直有這本書相伴。可見著書既是寂寞之道,又有寶貴的欣悅。

這本書所涉及的生活內容,是我以前較少表達的。這些內容強烈地吸引了我,它們六年裏從來都沒有陳舊。我想,我必須講出這些故事……

多年寫作一本書

六年裏與這本書相伴,但並非時時都在寫這本書。直接用在書上的時間並不多。寫作的人,書應該在他心裏,各種書、各種文字,都應該裝在心裏,這樣到了適當的時候就可以從心裏把它們“抄”下來。一個人心裏有什麼,沒有什麼,那當然是非常不同的。我這六年的大多數時候都在各地奔波,傾聽、觀察、體味。我基本上不太去熱鬧的地方……這個時代,誰的心裏都裝得滿滿的。我隨身攜帶了這本書,還有許多別的書。我一路都在讀書,也寫過不少其他文字。

近年的閱讀

這些年來我讀得最多的是中國古典。因為我覺得當務之急就是讀中國書。其中先秦文學我讀得比較多。前不久出版的《楚辭筆記》僅是我讀這些書的劄記,是一部分,還有一些關於古典方麵的筆記,今後會陸續整理出來。

一直在讀中國古代文學。特別是先秦文學,它們使我入迷,是我最好的糧食。

許久沒有出版長東西了。偶爾寫一些短的,或修改過去的作品。

作家應信守原則堅持真理

我在采訪中說過:作家應信守原則堅持真理。當然應該是這樣,無可懷疑。這是寫作者最起碼的操守。喧囂中,一個作家或沉默,或說有勇氣的話。這大概就是“出汙泥而不染”。“不染”,就是生命獲得的最大獎賞。

在國外最大的感受

到國外,最大的感受是中國古人說的“性相近,習相遠”。到處都差不多,都在商品物質、金錢和性的壓迫中尖叫。一個時期人們麵臨的問題都大致一樣,哪裏也沒有什麼神話。我所居住的這個小城還算不錯,我也命中注定了要熱愛這裏。我的生活不在別處。

引人注目的詩

我寫詩,但讀詩不算太多,所以說很難評價詩的大勢。

但我知道詩是一個民族最能引以自豪的東西,因為詩最能代表生命的活力和特質。從曆史上看,詩對於技術和帝國的致命反抗,就說明了它的特質和力量。而一個時期對於詩的理解和關注,就表明了這個時期人的力量,他們生存的力量,也還有意義:可以說關注和理解力越大,其生存的意義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