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斷淬煉的精神升階書(代序)(1 / 3)

——論阿爾丁夫·翼人的長詩《沉船》

◎霍俊明

長詩無疑屬於更有難度的詩歌寫作類型,而中國又是自古至今都缺乏長詩(史詩)寫作的傳統。自海子之後中國詩人的史詩情結多少顯得荒涼、青黃不接,而寫作長詩甚至“史詩”一直是從“今天”詩派、第三代詩歌以及90年代詩歌以來當代漢語詩歌噬心的主題,甚至在海子之後隻有極少數的詩人敢於嚐試長詩的寫作,其成就也是寥寥。因為寫作長詩對於任何一個詩人而言都是一種近乎殘酷的挑戰,長詩對一個詩人的語言、智性、想象力、感受力、選擇力、判斷力甚至包括耐力都是一種最徹底和全麵的考驗。在筆者看來,“長詩”顯然是一個中性的詞,而對中國當代詩壇談論“史詩”一詞我覺得尚嫌草率,甚至包括海子在內的長詩寫作,“史詩”無疑是對一個民族、國家、曆史、文化的多元化的書寫和命名,而這是對詩人甚至時代的極其嚴格甚至殘酷的篩選的過程。在一個工業化的時代會產生重要的長詩,但是“史詩”的完成還需要時日甚至契機。說到當代的“長詩”不能不提到幾位重要的詩人,洛夫、昌耀、海子、楊煉、江河、歐陽江河、廖亦武、梁平、於堅、阿爾丁夫·翼人、大解、李岱鬆(李青鬆)以及江非等更為年輕的詩人。我從不敢輕易將當代詩人包括海子的長詩看作是史詩,我們的時代也不可能產生史詩,我更願意使用中性的詞“大詩”。我更願意將當下的時代看作是一個“冷時代”,因為更多的詩人沉溺於個人化的空間而自作主張,而更具有人性和生命深度甚至具有宗教感、現實感的信仰式的詩歌寫作成了缺席的顯豁事實。

在中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長詩”寫作版圖上,阿爾丁夫·翼人的長詩寫作具有啟示錄的價值和意義。但似乎有很多專業研究者對他以及他多年來的長詩寫作缺乏必備的了解。阿爾丁夫·翼人大量的長詩寫作,如《沉船》《神秘的光環》《錯開的花 裝飾你無眠的星辰》以及《漂浮在淵麵上的鷹嘯》《放浪之歌》《古棧道上的魂》《西部:我的綠色莊園》《撒拉爾:情係黑色的河流》《蜃景:題在曆史的懸崖上》《遙望:盛秋的麥穗》等都秉承了一以貫之的對宗教、語言、傳統、民族、人性、時間、生命以及時代的神秘而偉大元素的純粹的致敬和對話,這種致敬和對話方式在當下曖昧而又強橫的後工業時代無疑是重要的也是令人敬畏的,

“子不語怪力亂神/——撒拉爾/在這前定的道上/壯行 獨美八百年/而這道啊!注定/以尕勒莽阿合莽的名義/鑄造黃金般的誓言/靈魂像風 奔跑在美的光影裏”(《靈魂像風 奔跑在美的光影裏》)。阿爾丁夫·翼人的這種帶有明顯的民族和詩歌的雙重“記憶”的不乏玄學思考的詩歌寫作方式和征候不能不讓我們聯係到海子當年的長詩寫作。但是海子的長詩在最大的程度上祛除了個人的現世關懷和俗世經驗,這就使海子的長詩拒絕了和其他個體的對話和交流並也最終導致了在無限向上的高蹈中的眩暈和分裂。而可貴的是阿爾丁夫·翼人多年以來的長詩寫作是同時在宗教、哲理、玄學、文化和生命、當下、時代和生存的兩條血脈上同時完成的,這就避免了其中任何一個維度的單一和耽溺,從而更具有打開和容留的開放性質和更為寬廣深邃的詩學空間。撒拉爾、清真寺、駱駝泉、先民陵墓、《古蘭經》以及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接合部、黃河之畔的循化都成為詩人永遠無眠的星辰和恒久的詩歌記憶,“我剛剛從兩莽的墓地歸來/兩膝的黃土翻滾著/曆史的煙雲在我眼前紛飛/我鬥膽以卑微的思想/想象上千年兩河流域的文明/和兩莽直逼中西文化的巨人的光芒”(《錯開的花 裝飾你無眠的星辰》)。

從理想主義、集體主義的紅色政治年代過渡到商業化、娛樂化、物欲化、傳媒化的後工業的強權時代,劇烈的時代震蕩和社會轉變,夾縫中生存的尷尬和靈魂信仰的缺失都如此強烈地淤積在翼人以及同代人的內心深處,甚至一些更為強烈的傾訴和抗議的願望已不可能在短詩中加以完成和淋漓盡致地呈現,隻能是在長詩寫作中才能逐漸完成一代人的傾訴、對話、命名和曆史的焦慮,磅礴大氣和溫柔敦厚並存的詩歌方式成就了翼人長詩的個性。概而言之我們看到包括翼人在內的一些詩人寫作長詩的努力印證了中國當代詩人寫作優秀長詩的可能性,盡管其麵對的難度可想而知。當然這種可能性隻能是由極少數的幾個人來完成的,曆史總是殘酷的。在巨大的減法規則中,掩埋和遺忘成了曆史對待我們的態度,而語言和詩歌永遠比一個國家更古老,更具有生命力,一些詩人用語言創造的自我和世界最終會在曆史中停留、銘記,曆史在尋找這個幸運者,這個幸運者肯定也是一個在個人和時代的軌道上發現疼痛和寒冷的旅人。作為60年代初出生的詩人,阿爾丁夫·翼人的個性使其在詩歌寫作中具有強烈的文化尋根(同時具備了農耕文明和遊牧文化)和民族敘事的抒寫衝動。作為一個撒拉族人,阿爾丁夫·翼人很容易被看作少數民族詩人,因為身處青海又更易於被貼上“西部詩人”、“邊地詩人”的標簽。當然無論是將阿爾丁夫·翼人看作少數民族詩人還是西部詩人,這都無可厚非,甚至這種民族根性和西部的文化地理學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阿爾丁夫·翼人的詩歌寫作個性,尤其是他的長詩寫作譜係。但是我更願意在更為寬廣的意義上看待翼人的身份和長詩的個性,因為他的長詩寫作在當下的時代具有明顯的詩學啟示錄的價值和意義。當然這並非意味著翼人的長詩寫作就是毫無缺點和無懈可擊,而是說他多年來的長詩無論是對於中國當代長詩的寫作傳統還是一般意義上的詩歌寫作而言確實具有需要我們重新認知的埋藏著豐富礦石的地帶。翼人的長詩寫作呈現的是既帶有神秘的玄學又帶有強烈的與現實的血肉關係的質地,無論是與詩人的生存直接相關的往事記憶、生活細節還是想象和經驗中的更為駁雜的曆史性、民族性和宗教性的場景、事件,這一切都在融合與勘問中呈現出當下詩人少有的整體感知、曆史意識、人文情懷和宗教信仰。翼人的長詩寫作在張揚出個體對自我、世界、生存、詩歌、曆史、民族、宗教的經驗和想象性認知的同時,也以介入和知冷知熱的方式呈現出工業和城市化語境之下傳統的飄忽與現實的艱難,尤其是急速前進的時代之下駁雜甚至荒蕪的人性與靈魂。翼人多年來的長詩踐行更像是一個個人化、曆史化、生命化和寓言化的精神文本和一個詩人的靈魂升階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