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賞心亭上的登臨情懷(2 / 3)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這幾句典出《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翰)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裏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細玩詞意,詞人乃以張季鷹自況,取其歸隱還鄉之意。他想,既然無人理解自己的誌向,何必羈留官場,不如掛冠而去,過幾天清靜日子。這是他在百無聊賴中產生的消極念頭。

“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這幾句典出《三國誌·魏誌·陳登傳》。許汜過下邳,拜訪陳登,陳對他很冷淡。許汜將此事告訴劉備,劉備卻認為陳登是對的,因為許汜“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這仍是承上而來,意謂在這國難當頭之際,自己如果真的走上了歸隱的道路,不僅辜負了平生壯誌,而且也將為天下英雄豪傑所恥笑。這樣看來,還是應該堅持下去,繼續努力。

“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流年”,暗承上片“水隨天去”,寄托壯誌未酬、英雄遲暮之感。“憂愁風雨”,寫詞人對風雨飄搖的國勢和日漸危殆的時局的憂慮。“樹猶如此”,典出《世說新語·言語》:“桓公(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琊時種柳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這一典故的運用,顯然是對“可惜流年”二句感情上的升華,更加反映出詞人心靈的動蕩。而從情緒上看,這三句又是對前麵三句的轉折。作者雖然不甘沉淪,可是空有才華,不被重用,眼見時間一天天流逝,人也漸漸老去,國勢卻仍然如此使人憂愁,處於這種境況下,又怎麼辦呢?又能怎麼辦呢?他是那樣地惋惜大好年華白白逝去,那樣地盼望能有報效祖國的機會,而現實所給予他的隻是失望。確切地說,這是詞人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我們順著作者的思想脈絡追尋到此,發現他的心靈活動真是非常豐富、複雜,他的感情一波三折,陷於極大的矛盾之中。這種矛盾,對於處在那個特定曆史時代的作者來說,實在是難以解決的。因此,他在結束全詞時,隻能無可奈何地感歎道:“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倩何人”,實際上是說沒有人,呼應上片“無人會”句。詞人是孤獨的,不僅無人理解他,便是安慰者也沒有。這時,他想到了“紅巾翠袖”。此處的“紅巾翠袖”應和了前麵“玉簪螺髻”句,也是將美人與英雄聯係起來,抒發詞人的遲暮之感。那麼,惺惺相惜,處於落寞境地中的詞人的心情,當然就隻有淪落風塵的、官方社會以外的女性即“紅巾翠袖”才能理解了。這便是詞人對自己的心靈矛盾所能進行的緩和。可是,這樣的處理,完全不能解決實際問題,隻能使他更加陷於矛盾之中。因此,全詞的結尾似收而未收,能夠使人久久地回味。

一篇名作往往有其與眾不同的特色。通過以上的簡單分析,我們感到,在寫作上,辛棄疾的這首詞在下列幾個方麵值得特別提出來談一談。

首先是對情景交融這一藝術手段的出色運用。情景交融作為一種藝術手段,原是我國古典詩詞的普遍特色。但是,這一特色從大量作品中抽象出來以後,如果變成一種套式,那麼,其內涵必然反而流於空洞。因此,討論這一問題,必須放在特定的情境之中。藝術的生命在於個性。如果所謂特色變成了一般化,其實也就等於取消了特色。情景交融這一藝術手段,每位作者都有所應用,可是大量的創作實踐證明,人們在具體運用時,不僅不同作家的作品會有異同、高低之分,便是同一作家的不同作品,亦複如此。我們說辛棄疾的這首詞情景交融,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正是從這一點出發的。為了更加明確地說明問題,不妨將這首詞與作者的另外兩首詞略作比較:

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虎踞龍蟠何處是?隻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憶安石風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雲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翩萬馬來無數。煙雨卻低回。望來終不來。人言頭上發。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這三首詞的共同之處在於,它們都是登臨建康賞心亭所作,而且,時間相距不遠(《念奴嬌》一詞寫於乾道五年前後,餘二詞寫於淳熙元年,彼此相隔五六年),創作時的心境亦複相似。但是,它們各自對情與景的處理及其得失方麵,卻是有差別的。在《念奴嬌》一詞中,作者借吊古以傷今,感慨自己的命運,顯示了一懷愁緒。那柳梢斜掛著的斜陽,水邊翩翩而歸的飛鳥,隴上的離離喬木,江心的一葉白帆,甚至期待中的怒風、巨浪,都在作者的關注中,寄托著“閑愁千斛”。不過,就作者的主觀追求而言,這些意象略顯支離。由於感情的跨度太大(由古及今,由人及己,由悲及憤),而所寫景物又未能入微地對此進行渲染和烘托,因此,整個節奏顯得鬆弛,再加上題中應有的應酬話,就不免影響了作品的容量和深度。再來看《菩薩蠻》。這首詞的景物較為集中,作者借青山、煙雨、白頭、沙鷗這四個簡單意象,表達了無人理解的孤苦。就此而言,詞中的情與景是契合的。但是,以“白頭”、“沙鷗”來寄托愁思,在文學史上有著很早的淵源,作者在此隻是因襲,而沒有推陳出新,將這些意象賦予前人所無的審美意蘊,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藝術魅力。這種情形,很大程度上是由於這首詞也是應酬之作。而在《水龍吟》一詞中,雖然江水、天空、落日、斷鴻等景物也是習見的,但詞人能將這些景物進行集中和提煉,使其高度符合其詞境和心境,恰如其分地烘托、渲染其精神麵貌和內心活動。如在三首詞中都出現了飛禽,然而在《念奴嬌》中出現的“歸鳥”,形象缺乏可感性,在幫助創造氣氛時,顯得平淡了些。《菩薩蠻》中的“沙鷗”,有著類似的缺陷。作者的本意雖是想借此將無形的愁化為具體,但沙鷗無愁,何以渾身皆白?即使沙鷗羽白是由於愁多,又有何可笑?都使人有些費解,因而也不免影響了讀者的感受。而在《水龍吟》裏,“斷鴻”的意象本身就很有感情色彩,加上作者是以自己獨特的身世、遭遇和情緒對之進行觀照的,因此,它高度融彙了詞中主人公的形象。又如,同是寫愁,前兩首都比較直致,一雲“閑愁萬斛”,一雲“一身都是愁”。《水龍吟》的寫法就不同了。作者在詞中隻是將自己的情感寄托給東流的大江和無邊的秋光,寄托給冉冉的落日和淒切的斷鴻,不言愁而愁自見,使得情與景達到妙合無垠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