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張仲素《秋閨思》:“碧窗斜月藹深暉,愁聽寒螿淚濕衣。夢裏分明見關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斜月碧窗,可見夜已將殘,接近黎明。藹是鮮明的樣子,形容月光。女主人公一覺醒來,聽到寒蟬在秋夜中鳴叫,回想夢中的情形,非常傷心,淚濕衣襟。她的傷心當然和夢有關,但這是一個什麼樣的夢?妙在作者並不糾纏在夢本身,而是宕開一筆,寫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她的心理活動表麵上是疑惑,因為她明明不知道關塞的路怎麼走,夢魂卻竟然到了關塞,真是不可思議;實際上是傷感,因為她覺得,與丈夫相別日久,音訊全無,即使想要萬裏尋夫,也不知道路,隻能以夢境來達成願望了。
張潮《江南行》也和女子的夢有關,不過卻是另一種思路。詩寫道:“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人未還。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郎在鳳凰山。”茨菰是水生植物,又稱慈姑、燕尾草、芽菇等。《本草綱目》卷三十三說:“慈姑一根,歲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諸子,故以名之。”(按,盡管《本草綱目》同時也作出糾正,說“作茨菰者非也”,但顯然也說明這是長期以來的沿用,因此,後人也有堅持者,如清代厲荃《事物異名錄》卷二十三就說,慈姑,一作“茨菰”。)茨菰結實多也就是子多,所以傳統上往往被視為吉祥物,常見於民間風俗畫中。茨菰的成熟季節由秋到冬不等,而以冬天為多。所以陸遊《東村》就寫道:“野人知我出門稀,男輟耰女下機。掘得茨菇炊正熟,一杯苦勸護寒歸。”“茨菰葉爛”是什麼時候呢?應該是秋冬之際,因為隻有葉子爛了,才能結果。蓮花開放的季節則是從六月到八月不等。考慮到古人寫作相思愛情詩的特點,也就是對春天和秋天特別敏感,我們就可以認為,前兩句是寫女主人公的丈夫自從秋天離開家門,一直到第二年的秋天,還沒有回來。但茨菰和蓮花又並不僅僅是時間的概念,這兩種植物都和“子”有關:茨菰一株多產十二子,前已提及,而蓮則不僅與憐諧音,可借以表達愛情,如《西洲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而且與對婚姻的期盼有關,因此古代民俗結婚時在馬桶中放五種“子”(蓮子、花生、紅棗等)取早生貴子、多得貴子等意思。所以,表麵上作者用兩種植物的生長周期來計算丈夫離家的時間,實則暗喻對生子的期待。古典詩詞中這樣的表現方式不少,如唐人葛鴉兒有詩寫道:“胡麻好種無人種,合是歸時底不歸。”(《懷良人》)先師程千帆先生在一次演講中有這樣的分析:“妻子想念出外的丈夫,說是正是種芝麻的時候了,沒有人種啊,該回來了,為什麼還不回來啊!如果我們不了解唐朝人的生活,就讀不懂這兩句詩。原來,古代人是希望多子多孫的,芝麻這個植物呢,你看,籽非常多,所以,古人就把種芝麻同多子孫這個願望連接在一起了。而當時的迷信認為芝麻一定要夫妻兩個人種,丈夫不回來,就不好種芝麻。所以這兩句詩事實上體現了這個婦女不僅是希望丈夫回來,而且還希望生個白胖小子。”這些地方,都可以互相參照,讀的時候,不可輕輕放過。
張詩的末二句也是寫在夢中尋夫,但思路又不同,讓我們由衷讚歎古代詩人追求獨創的藝術表現力。女主人公追尋丈夫的蹤跡,所做的夢都是和水有關的,因為她的丈夫是乘船離開的,即所謂的“別西灣”,這就理所當然給她造成了一種心理暗示,讓她的思緒一直停留在船頭水驛。可是,最後一句卻突然轉折,“人傳郎在鳳凰山”,原來,水路上的追尋都是白費了,她的丈夫其實在陸路!前人論詩歌的結句應該戛然而止,如截奔馬,而又餘味無窮。這篇作品正是如此,能夠給讀者創造非常大的想象空間。
描寫相思愛情,白天思之不已,夜間繼之以夢,原為古代作家所常寫、所習見。可是,這夢中的道路究竟應該怎麼走,那卻是各有奇思妙想,各有創作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