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憨
個人問題
作者:安傑波桑
離開第一份工作後,我就再也沒回去過從前那個單位,但卻會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夢到它。夢裏出現的自然不是我的領導,也沒有我的同事,而是我的工作對象們。他們像往常一樣,穿著統一發放的救助衣服,三三兩兩地溜達,或是獨個發呆。而那個站在前麵,離我最近的,一定是嗬嗬傻笑的小老憨。
小老憨當然不可能真的叫作小老憨,隻是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包括他自己。據說他從流浪的街頭被人送到救助站時還是個孩子,人倒是不聾也不啞,隻是嘰裏咕嚕說的不知道是啥。他被帶去洗淨後渾身皮膚竟然白白嫩嫩,兩隻小眼睛像兩個逗號掛在扁平臉上,綠豆大的眼珠子在裏麵躲躲閃閃地看人,憨憨傻傻的模樣頗具喜感,於是就被大家叫作小老憨。不過小家夥雖然憨卻也有點脾氣,一著急生氣就撲上去抱住人胳膊死命咬。後來精神科醫生給他做了精神鑒定,結果說是精神分裂。把他的照片登在報上也沒能為他找到家人,最後他就被送到這裏來了。
那時候因為會咬人,他就被安排單獨住一屋。不想他居然挺講究衛生,從不亂吐亂拉,還會擰了濕毛巾去擦桌椅窗台;每天早晨準時端著自己的夜尿盆出來倒。一次一位同事給他開門晚了,門一開他就把一盆尿往同事身上潑過去。平時但凡有人從他屋前經過,他就扒在窗上對人叫喚。後來不知誰教了他:男的叫大爹,女的叫阿姨。從此每天都能聽見他用不知哪裏的口音大著舌頭含混地喊:阿姨!阿姨!大爹!大爹!
上麵這些事都是老同事們講給我聽的。上班的第一天,他們就指著他叮囑我要小心,說他欺生著呢。往後的日子裏,我對他格外留神,似乎也沒發現他想要欺負我的兆頭。不過他卻在我一次值班的時候咬了他的同屋。被我們發現嗬斥後他就鬆開口跑了。卷起傷者的袖子一看,赫然一圈往外滲血的青紫牙印。我氣得不行,衝到他屋裏把他揪了出來,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劈頭蓋臉把他一頓狠批。他像知道犯了錯,低著頭眨巴著小眼睛。最後我衝他吼道:“認不認得錯了?”他大著舌頭答道:“認得。”“還敢不敢咬人啦?”“不敢。”
我們常說,別以為老憨傻,其實他精著呢,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餓不著也凍不著。每次吃完了自己的飯他就去盯著別人的碗;天一冷就不停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直把自己穿得像發糕一樣厚,兩隻手像稻草人一樣支棱著。每次誰的床上少了被子墊子,不用去找,直奔他屋裏一看,就會發現他的床鋪莫名變厚了一層。這裏的每一位工作人員他都認識,甚至記得住幾個人的名字。我們換班的時候,他就會跑到交班的同事麵前問:“張大爹沒來?小楊沒來?老王沒來……”
老同事笑說,老憨是這裏的元老,資格可比我們這些小年輕深多了。現在的老憨已經成年,唇上和下巴稀稀拉拉長出胡須,也沒再住單間了。每天的固定生活就是吃飯睡覺吃藥,剩下的大把時間都和自己待在一起。雙手抄在袖子裏坐著發呆,嘴裏自言自語,說著說著就開心地嗬嗬笑起來,小眼睛眯成兩道縫。犯病的時候,嗬嗬笑就會變成哈哈大笑,他也不再坐著了,起身快步地走來走去,然後突然跪地,雙手合十舉過頭頂磕起頭來,也不知在拜哪路神仙。
我覺得他的精神世界很有意思,任何時候他都好像很開心,從沒有過哀傷的表情更沒哭過。一次他側身躺在長椅上閉著眼,嘴上念念有詞。我突然興起,想聽聽他到底嘟囔的是什麼,於是悄悄湊了過去,彎下腰正要仔細聽,他突然睜開了眼,和我四目對視。也許是被突然出現在眼前的臉嚇到了,他的兩隻眼睛瞬間豎了起來,騰地跳起,嘴裏霍霍有聲,抱住我的左臂就要咬。我本能地用右手撐住他的頭不讓他下口。跟我一起值班的同事聽到了動靜,衝出值班室把他從我身上拉開摁在了地上,他才冷靜了下來,重新眨巴起小眼睛。我退回值班室坐下,平複著劇烈的心跳。同事說道:“看吧,還是輪到你了。”我笑笑。是呀,終於還是沒能幸免。也好,這麼一來,我也和大家一樣了。
最後一次交完班,我收拾了自己的東西準備離開,老憨又跑來我眼前晃悠:“大爹沒來?小楊沒來?”我說:“來的,他們明天就來了。拜拜老憨。”他嗯了一聲,念叨著“大爹明天來,大爹明天來……”手抄在袖子裏走開了。
上個月端午節吃粽子,家裏人說,這次放假吃粽子,下一次放假就該吃月餅了。我突然想到了小老憨,他太貪吃,每次我們給他吃粽子和月餅時怕他噎到,總把它們切成小塊後才敢給他吃。不知道後來的新同事們是不是也記得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