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縣三長
小說
作者:津子圍
一
四號高幹病室離馬路不遠,中間隔著一個院子,院子裏不規則地長著柏樹。在那間病房裏,劉嵐芝已經度過了四個寒暑。
還有意識的時候,劉嵐芝對護士說,大前日個兒……往下就口齒不清地念叨著,念叨念叨,又來了一句:大前日個兒。
外孫和外孫媳婦來看劉嵐芝,護士就把這句話告訴給劉嵐芝的外孫,外孫和媳婦討論了半天,他們沒明白“大前日個兒”是什麼意思。後來外孫把這句話轉告給母親,也就是劉嵐芝的女兒,女兒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護士對劉嵐芝的外孫說,會不會是方言呢?外孫說我姥姥老家在魯南,從沒聽她說過這樣的方言。這件事外孫也轉告給他母親了,劉嵐芝的女兒想了半天,她說你姥姥這輩子去過很多地方,誰知道她說的是哪兒的方言呢。孫媳婦有些不耐煩,歪著臉說,你們真是閑著了,別說那句話沒什麼意思,就是有意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兒,冷不丁那麼一句,能代表什麼?外孫瞅了瞅母親,不再說話。
初冬的一場大雪剛停,有幾隻覓食的麻雀在病室的窗外飛來飛去。劉嵐芝眼睛活泛起來,她的手指動了幾下,護士問了半天,知道她是指窗外的麻雀。那個上午,劉嵐芝的眼睛不停地瞄著窗外。“大前日個兒”,劉嵐芝又開始念叨起來。護士已經不喜歡聽這句話了,她甚至覺得那是一種神秘的咒語,巧合的是,三天之後劉嵐芝腦血栓第四次“回風”,而那之後,她完全喪失了意識。
事後,護士對醫生說起了劉嵐芝神秘的咒語,醫生笑了,他說應該是魯北方言,我老丈爹就這樣說,沒啥神秘的,就是大前天的意思。護士更加糊塗,她不明白劉嵐芝為什麼在說話時用“大前天”這個前綴兒,那個“大前天”是多深的曆史歲月呢?還有,她怎麼說起了魯北方言?劉嵐芝的外孫也不明白,他偷偷地和母親討論,母親說,你姥姥剛參加革命的時候就在魯北,好像叫“冀魯邊區政府”。你姥姥怎麼會想起那麼早的事兒呢?
劉嵐芝的軀體在四號高幹病室躺整整四年,所以說“軀體”是因為劉嵐芝已經沒有了意識,她的軀體完全靠進口的高蛋白藥物和呼吸機維持著。劉嵐芝是高幹,隻要她有“氣兒”就得不惜一切代價去治療,這個沒什麼說的。原本,醫院預計劉嵐芝的“軀體”不會維持半年,誰也沒想到,四個寒暑過往,一股氣仍在那個越來越輕的軀體裏微弱地循環,呼達呼達的。護士含蓄地向劉嵐芝外孫和外孫媳婦表示,劉嵐芝不可能再恢複意識了。外孫在他媳婦充滿能量的目光的刺激下,立即憤慨起來,說了很多冠冕堂皇而又對醫院不禮貌的話。其實護士心裏明白,劉嵐芝一天不離開,外孫和他媳婦就可以享用劉嵐芝的待遇——獨棟別墅、高額的工資……不過,作為“人質”的姥姥已經脫了人形,剩下不到四十斤了,而維持那個軀體每月的費用遠比外孫媳婦的月工資要高……護士沉默了,她想,如果劉嵐芝知道這些,她會怎麼想呢?
二
那是陽光溫和的下午,劉嵐芝被陳黎明叫到軍政訓練大隊辦公室。路上,劉嵐芝想,陳黎明找她不外乎兩個方麵的事,一是上個月她向組織提出,想去旅部文藝隊工作,也許這事兒有了結果;再一個就是軍政訓練大隊要升級為軍政訓練學校。先說文藝隊的事兒。坦率地講,劉嵐芝並沒有多少文藝細胞,她唱歌五音不全,也不會什麼樂器,如果說到文藝隊能發揮作用,也就是編編寫寫。在女子高級中學宣傳隊,很多抗日救國的口號和詩歌都出自劉嵐芝之手。當然,下決心去文藝隊主要還是因為胡萍,每次胡萍給她來信都動員她去文藝隊。當然,還有一個潛在的因素,通過胡萍,劉嵐芝還可以打聽陶望之的消息。一年前,劉嵐芝和胡萍、陶望之三人從老家一路北上投身革命,離家出走之前,劉嵐芝和胡萍並不熟悉,後來她才知道,胡萍投身革命也是陶望之的原因,也就是說,陶望之既是她們的引路人,也是她們暗戀的人,兩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她們之間的關係微妙起來。然而,當她倆和陶望之離散之後,她們之間的關係又發生了變化,特別是在八路軍艱苦的環境裏,特殊的經曆使得她和胡萍關係密切起來,幾乎可以說是情同姐妹。陶望之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她們卻在八路軍裏不斷成長。劉嵐芝成了軍政訓練大隊的教官,而胡萍成了深受部隊戰士喜歡的“名角兒”。
再說軍政學校的事兒。一段時間以來,訓練大隊的教職員工都在私底下悄悄議論,說訓練大隊馬上就要升級為軍政學校,新校長並不是他們一二九師的,而是一一五師旅教導隊的隊長。
現任訓練大隊大隊長陳黎明是江西人,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他是典型的小個子,給人的感覺,基本是沉穩有餘活力不足,他古板、教條而意誌堅定。劉嵐芝能想象出來,對組織上的決定陳黎明是不會提出不同意見的,他一定會堅決服從。那麼,他找劉嵐芝幹什麼呢?在他主政的最後時期對訓練大隊的教員進行一次大調整?
劉嵐芝推開陳黎明辦公室的房門,房間裏空空蕩蕩。劉嵐芝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停留在陳黎明的房間。這時,陳黎明從側門出來,他用一條本來是白色但已經變成灰色的毛巾擦著嘴,喘著說,早晨吃了硬東西,老胃病犯了,吐的全是酸水。
劉嵐芝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遲疑著:你應該多注意身體!
陳黎明沒回應劉嵐芝,他伸手指了指辦公桌對麵的凳子說,坐下來談,劉老師!
劉嵐芝坐下來,陳黎明則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和劉嵐芝隔著辦公桌,麵對麵坐著。
陳黎明頭也沒抬,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公函,遞給劉嵐芝。劉嵐芝心裏倏忽一跳,去文藝隊的申請批準了?同時,又莫名其妙地生發出一絲失落感。
劉嵐芝抬頭瞅了瞅陳黎明,陳黎明點點頭,示意劉嵐芝打開看看。
劉嵐芝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毛邊紙加紅印的公函——印泥的質量很差,油脂擴散很大。公函的主要內容是調劉嵐芝到冀魯邊區軍政委員會工作,落款是中共冀魯邊區特工委。
劉嵐芝有些糊塗,她問陳黎明,我申請去旅文藝隊,怎麼收到這麼個調令?
陳黎明說,誰說調你去文藝隊啦?劉嵐芝同誌!你要知道,你現在是革命隊伍裏的人,一切都要服從組織安排。劉嵐芝的臉紅了,她訥訥著:可是,我不明白,調我到邊區軍政委員會幹什麼?
陳黎明拿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眼望著窗外說,劉嵐芝同誌,你要知道,你是軍政訓練大隊骨幹,從心裏講我是不願意放你的,可我也不知道上麵怎麼也盯上你了。按理說我不該違反組織原則向你透露情況……你是個成熟的革命幹部,所以……跟你透露一下也沒關係,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組織上準備讓你去樂津縣當縣長……
“當、當什麼?縣長?”劉嵐芝當時就傻了,那年她剛剛年滿十八歲,而此前,縣長隻是她腦袋裏的概念。不行不行!劉嵐芝說,別說當縣長,我連小學校長都沒當過!陳黎明說,進訓練大隊前你不是當過區婦女主任嗎?劉嵐芝說那個婦女主任隻是掛名,我實際工作還不到半個月,這個你是知道的。陳黎明說我知道有什麼用,你的履曆上這樣寫的。劉嵐芝同誌,現在缺幹部呀,不然組織上絕不會到軍政訓練大隊來挖人,我們這兒是什麼地方?是種子單位,一個教員一年培養成百上千的幹部。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能從我們這兒挖人嗎?
劉嵐芝有些急了,她說不管怎麼說,我無論如何也幹不了。我不能耽誤了革命事業。
陳黎明的臉陰沉著,他說不準你說不行,也不能說不行。就說我吧,我行嗎?我是啥出身,放牛娃,不也一樣當訓練大隊隊長?劉嵐芝說你跟我不一樣,你聽誰說有女縣長啊?況且,我根本不知道縣長是怎麼回事兒。
陳黎明站了起來,背手在地上走了一圈,指點著劉嵐芝說,參加革命時說要男女平等,教育別人的時候說男女平等,怎麼啦,到了自己頭上就不算數啦?女縣長怎麼啦,共產黨人就是要出女縣長,就是要創造新世界!
劉嵐芝的眼圈兒紅了,眼淚兒豆瓣一般,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她低著頭說,我不怕困難,也不懦弱,我是怕誤事……
陳黎明坐了下來,他說請你相信組織,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再說了,你不是總給學員講群眾工作嗎,不是講統一戰線嗎,不是講防奸工作嗎,這些都是你做好縣長的基本功啊,當然了,也可以說是基本內容,光說不練可不是我們共產黨人的本色啊!
劉嵐芝還嚶嚶地哭著。陳黎明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女同誌就是麻煩。收拾一下,明天去報到,至於怎麼做好縣長,特工委領導會給你們培訓。對了,對誰都不要說縣長的事兒是我給你透露的。
談話就這樣結束了。多一句陳黎明都不肯說。
劉嵐芝去樂津上任的路上,她才神情恍惚地認識到,陳黎明說的一切都是真的。特工委舉辦的縣長培訓班實際上還不到一天半,特工委領導也隻是跟她作了例行談話,隨後,叫一個班的戰士跟劉嵐芝赴任。路上劉嵐芝才知道,這個班的戰士是從二十一支隊抽調的,支隊長托班長朱大可給劉嵐芝捎話兒,說自己為了配合劉嵐芝,把警衛排裝備最好、戰鬥力最強的一班抽調給了她。朱大可還十分自豪地講起二十一支隊。這個支隊的底子是一二九師的一個工兵連,不到一年的工夫已經發展到三個大隊近一千多人。支隊長曾經是軍政訓練大隊第一期學員,對劉嵐芝很敬佩。劉嵐芝想來想去,腦袋裏打了好幾道彎兒,可還是對不上號兒——不知道朱大可說的那個叫曾四芳的支隊長什麼模樣兒。朱大可說曾支隊長是了不起的英雄,俺想,支隊長敬佩的人一定也是英雄。劉嵐芝說我可不是什麼英雄。
劉嵐芝一行到牛家岔村天色已晚,邊區來接應的同誌說,前麵就是馮大牙控製的小河沿村,他們隻能在牛家岔村借宿,明天繞道去下一個交通站。劉嵐芝借宿那家姓趙,女人叫趙二嫂,趙二嫂的男人在八路軍津浦支隊當排長,她在家帶兩個孩子,應該屬於支持八路軍的堡壘戶。趙二嫂聽說劉嵐芝是縣長,不知道怎麼熱情才好。那個家本來十分貧窮,存糧也不多,趙二嫂蒸了一鍋菜餅子招待劉嵐芝他們,吃飯時,兩個孩子隻能眼巴巴地看著。實在經不住菜餅子的誘惑,孩子一伸手抓餅子,就被趙二嫂用筷子打了回去。劉嵐芝了解到,平時趙二嫂和孩子都喝稀粥,她心裏很難過。
還有不適應的是,朱大可在趙二嫂家門口安排了固定崗哨,在村口安排了流動崗哨。劉嵐芝對朱大可說自己不是首長,到了縣裏就屬於地方幹部了,不需要這麼多人保護。朱大可說劉縣長,看來你對情況不熟悉啊,樂津地界兒很亂,各路武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況且人心隔肚皮,怎麼想的一下也搞不清楚,上個月,特委向樂津派了幾名幹部,還帶了一部電台,沒成想,他們到了黃坡村,被一夥打著抗日旗號的匪徒給綁架活埋了。我的任務就是保護好你的安全,有閃失我可擔當不起。
劉嵐芝這才想起什麼,她從文件包裏拿出了地圖,那是一張樂津武裝割據地圖,用紅藍鉛筆標示幾種武裝的勢力範圍,國、共、日、偽、頑,成分十分複雜,而牛家岔一河之隔的小河沿村就是名義上掛靠國民黨河北保安隊、態度上搖擺不定,卻打著抗日自衛軍旗號的馮大牙。一個月前,邊區的一名通訊員路過馮大牙的防區,被馮大牙扣留,邊區出麵交涉了半個月,好不容易用二百發子彈把人換回來。朱大可對劉嵐芝說,特委讓我們三天到樂津,咱們千萬別讓馮大牙那條破褲子把腿纏住了。
晚上,趙二嫂把家裏僅有的一床囫圇被子給了劉嵐芝,趙二嫂和孩子蓋著綻放棉絮的破被子。熄燈了,劉嵐芝偷偷把棉被蓋在孩子身上。
那是一個怎樣的夜晚啊。劉嵐芝怎麼也睡不著,她參加八路軍以來還從未單獨行動過,未來如同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不知道有多深有多危險。劉嵐芝沒去過樂津縣城,樂津是什麼樣的,跟家鄉的縣城一樣嗎?還有,她將在那個縣裏當縣長,當縣長壓力更大,比讓她上前線衝鋒打仗壓力還大。以她劉嵐芝的信仰,以她周身流淌著的、青春奔湧的血液來說,她是勇敢而堅定的。劉嵐芝知道她不畏懼死亡,可她真的怕當縣長。
劉嵐芝一直無法入睡,大概後半夜了,她覺得身上癢酥酥的,更睡不著。那些癢隨著她身子的扭動並沒有減弱,相反,癢的地方越來越多。劉嵐芝輾轉反側被趙二嫂察覺到了,趙二嫂起身點著了油燈。
“虱子咬的!”趙二嫂說著拿起劉嵐芝身邊的被子,在被子邊兒咬了起來,一邊咬一邊移動。劉嵐芝仿佛聽到了“咯吱”“咯吱”的聲音,並且看到了被邊兒的血漬。劉嵐芝心裏冷颼颼、麻酥酥的。
那一夜劉嵐芝並沒有脫衣服,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衣服已經入侵了虱子。培訓大隊的宿舍裏據說原來也有虱子、跳蚤和蟑螂,劉嵐芝和幾位女教工入住後,經常清洗晾曬被子和衣服,虱子什麼的也基本絕跡了。培訓大隊那種相對穩定的生活恐怕要結束了,而虱子是劉嵐芝融入新生活首先要過的一關。她想。
村裏的公雞開始報曉,隨即天色一點點明亮。天透亮之後,趙二嫂就下地去做飯,劉嵐芝發現趙二嫂兩個孩子的頭發上粘著蟣子,像蘆葦叢掛的霜花,星星點點泛著銀白色。劉嵐芝用趙二嫂為自己打的熱水給兩個孩子洗頭,趙二嫂說,別管那倆崽兒,你自己洗吧。
劉嵐芝還是堅持給兩個孩子洗頭,她從包裏拿出一小塊兒肥皂,那塊肥皂並不是香皂,可還是有油脂的味道。兩個孩子從沒見過肥皂,一個孩子滿頭泡沫地跑到趙二嫂跟前,大聲喊:娘,真香,你聞聞,真香!
趙二嫂笑了,她說劉大人你別見不上,崽兒沒見過洋東西兒。別給他們用貴重東西,白瞎了。
劉嵐芝說這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就是洗頭發用的。還有趙二嫂,你別叫我大人,共產黨不興那些,我們之間是同誌。
兩個孩子滿頭肥皂沫兒,怎麼都不肯洗掉。趙二嫂手裏還帶著麵,開始在屋裏屋外抓兩個小家夥,兩個小家夥一邊跑一邊喊:俺要這香味,俺要這香味!趙二嫂把兩個孩子抓住,摁到臉盆裏。
虱子蟣子是洗不掉的,必須用細密的篦子梳頭,才可以把粘在發絲上的蟣子刮下來。劉嵐芝向趙二嫂要篦子,趙二嫂有些羞怯地說,俺過門那會兒從娘家帶了一個,天長日久用壞了……劉嵐芝心裏不是滋味,她說等有機會我再來牛家岔村,一定給你帶一個篦子,還有香胰子。
頂著初春的太陽,劉嵐芝一行人沿著河道向南走去,不想,前麵樹叢裏傳來了槍聲。朱大可很快了解了情況,在河對岸發現了不明身份的武裝人員,起碼二十人以上。從衣著判斷那些人不是馮大牙的隊伍,更像是土匪。朱大可說,要不幹脆把這夥小毛賊收拾了,半個小時解決戰鬥,還能繳獲一些戰利品。劉嵐芝想了想說,我們有任務在身,最好別節外生枝了。朱大可說我知道你擔心我們有傷亡,沒事兒。劉嵐芝反問道:那你能保證沒傷亡嗎?一旦交火,子彈可不長眼睛。我不希望警衛班剛劃過來就有損失,以後我還指望警衛班啃硬骨頭呢。
本來想表現一番的朱大可目光黯淡了。“是!”朱大可敬了一個軍禮。
劉嵐芝在警衛班的掩護下很快擺脫了不明武裝的糾纏,進入一片蘆葦連片的窪地裏。他們辛苦地跋涉了大半天,可還沒有走出窪地。傍晚起火做飯,朱大可才發現鄒富貴的糧袋癟了,大概是在奔跑時把裝糧袋刮破了,米粒流出。朱大可上前一腳踹在鄒富貴的後腿上,罵了一句粗話。鄒富貴跪到地上,他知道自己失職,滿麵羞愧。劉嵐芝過去拉起了鄒富貴,厲聲對朱大可說,你怎麼打人罵人呢,我們是革命軍人,不是反動軍閥。都是自己的同誌,有錯誤可以批評,但不許打罵。朱大可想辯駁一下,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朱大可說,大家堅持堅持,到下一個村莊就有飯吃了。
鄒富貴遲疑著,最後還是訥訥著說,我去給大夥兒打大老雀兒。朱大可一聽,想起鄒富貴身上那杆鳥槍。按理說,警衛班的準備是比較齊整的,鄒富貴雖然負責班裏的吹火,仍然配發了蘇製莫星·那幹步槍。鄒富貴原來有把青島仿製的鳥槍,不舍得上繳,考慮到他的工作性質,偶爾打幾隻鳥改善一下夥食,稀裏糊塗地保留下來。在警衛一班裏,有兩支槍的不止鄒富貴一人,班裏的七名骨幹都配兩支槍,一長一短,唯一缺乏的就是子彈。還說鄒富貴那支鳥槍,糧食充足的時候,沒人注意到那支槍的存在,隻有這會兒,鄒富貴才顯示了能耐。
天黑之前,鄒富貴用那支裝上黑色土藥和散碎鐵砂的鳥槍打了一大堆麻雀,他指導大家用鹽堿灘上的泥將麻雀裹住,放在篝火裏燒。
香味出來了,鳥也熟了。
朱大可帶頭把鳥身上的泥巴摔開,鳥的羽毛全隨泥巴殼兒脫落,露出粉嫩的肉來。朱大可遞給劉嵐芝:趁熱乎吃,好吃!
劉嵐芝接過來,問臉上抹著煙灰的鄒富貴:你管這叫什麼?
“大老雀兒。”鄒富貴說。
劉嵐芝“撲”地笑了。不過那真是鮮嫩的美味,鹽堿土的礦物成分滲進鳥肉裏別有風味兒。
三
劉嵐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這個縣長還沒進縣城,縣城裏已經有了縣長,縣長叫孫秉恕,是日偽政權委任的縣長。更為巧合的是,這個孫秉恕還是她的未婚夫。原來,劉家和孫家都算是殷實之家,劉嵐芝十二歲時就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孫秉恕定了婚。讀女子中學之後,劉嵐芝就開始反對封建包辦婚姻,給孫秉恕寫了一封“罷婚信”。孫秉恕怒氣衝天,也給劉嵐芝寫了一封“退婚信”。兩個年輕人私下裏鬧騰,兩家老人卻毫不知情,仍舊推杯換盞,商量婚事,就在這個時候,七七事變爆發,劉嵐芝私自離校,從此和家人斷了聯係,自然也無從知曉孫秉恕的消息。
劉嵐芝根據特工委的指示駐紮在距離樂津縣城三十五華裏的大宗莊,在大宗莊掛出樂津縣民主政府的牌子。民主政府的構成是冀魯邊區軍政委統一推行的“三三製”,並實行新的經濟政策。劉嵐芝的板凳剛坐熱乎,就有人來打官司告狀了。
早晨,劉嵐芝剛要吃早飯,就聽外麵嚷嚷著要告狀。出門一看,是一個連鬢胡子的中年漢子。劉嵐芝從未有審案子經曆,腦子裏立即跳出說書人講的縣官斷案子的情景。她對身邊的朱大可說,問問,來者何人。朱大可顯然也沒有經過這陣勢,大嗓門嚷嚷:來者何人?中年漢子撲通一聲跪下,回答:小民是楊家村的楊木匠,要打官司告狀。
朱大可問:因為何事?要告何人?……居然還帶上了家鄉古裝戲的味道。順這路子下去,還真的就成了縣太爺斷案了。
劉嵐芝意識到了,態度也立馬轉了大彎,她走過去拉過楊木匠:起來起來,民主政府不興這個。有什麼事兒坐下來談。楊木匠愣了下,望了望挎短槍的朱大可。朱大可說,縣長讓你起來你就起來!
楊木匠還遲疑著。
朱大可大聲說:你沒聽清楚啊?
楊木匠一哆嗦,連忙站了起來。
劉嵐芝用責怪的眼神瞅了朱大可一眼,讓他別嚇楊木匠,然後開始打量楊木匠。楊木匠光著腳丫子。初春時節,地麵寒氣十足。劉嵐芝還注意到,楊木匠衣著整潔,衣服上沒打補丁,好像剛剛漿洗過,穿這樣衣服的人應該不會沒鞋穿。不穿鞋打官司算是一種特別的含義還是一種風俗呢?劉嵐芝很好奇,就直接問上了:地這麼涼,你怎麼沒穿鞋?
楊木匠轉過身,他的後腰裏插著兩隻鞋,綁了白邊兒,錚新。楊木匠說,有鞋,不舍得。腳磨不壞,鞋能穿壞。
劉嵐芝愣了一下,隨口說,可要是作了病,得不償失啊。楊木匠露出一口黑褐的大麥粒牙笑了,他說做活兒的人沒那麼嬌貴。
也許源自劉嵐芝的平易近人,楊木匠也不拘束了,他斷斷續續地講了要告白河村趙老六的原委。去年,楊木匠好不容易為兒子定下黃村農民馬慶茂的二女兒為妻,準備彩禮花去了他兩年的工錢,不想,前不久運河邊的私鹽武裝隊襲擊了日本人,那個小隊由六人組成,其中一名中國翻譯,其餘五人均為日本人。那幾個日本人本來是在運河邊測繪的,不想,雙方動起手來,私鹽武裝隊並沒占到便宜,隻打死了兩名日本人,自己卻傷亡十餘人。日本人逃竄時並沒有丟下私鹽武裝隊希望繳獲的“快槍”,隻是一些測繪儀器,那些儀器對他們沒有任何用處。私鹽武裝隊大概是輕敵了,以為測繪人員沒什麼戰鬥力,結果吃了大虧。住樂津縣城的日本人注定會報複的,打沒打著私鹽武裝不得而知,卻抓了一些人,其中就有馬慶茂的女兒、楊木匠未來的兒媳婦馬二丫。據說罪名是馬二丫給私鹽武裝隊通風報信。馬二丫被抓第五天,就被樂津縣的鬼子給殺害了,屍體埋在縣城護城河外。馬慶茂第二天去給女兒收屍,挖開黏土,發現屍體沒了,夜裏被人盜走了。盜屍體的人把馬二丫的屍身賣給了白河村的趙老六,趙老六的哥哥兩年前病亡,弟弟為了孝敬光棍的哥哥,買了隻有十八歲的馬二丫的屍身,給他們舉辦了“冥婚”。
劉嵐芝聽糊塗了,關係從陽間複雜到陰間,就是婚姻官司她劉嵐芝也不一定能“斷”,何況還是“冥婚”。
楊木匠見劉嵐芝發愣,突然想起什麼,他解開布腰帶,從褲襠裏掏出一張疊成方塊兒的紙說,俺找村裏的秀才寫的狀子……花了銀子的啊。
劉嵐芝拿過來看了看,那狀子寫得半文半白,大意是,趙老六不講道義,趁火打劫,要予以楊木匠賠償雲雲。劉嵐芝說,從因果關係上來說,你是不應該告趙老六的。楊木匠立即警覺起來,大聲說,趙老六搶了俺的兒媳婦,為嗎俺不能告他?劉嵐芝說,趙老六是從哪兒搶到的呢?楊木匠說,那俺不管,馬二丫生是俺楊家人,死是俺楊家鬼,埋到他趙老五的墳裏給他當媳婦,不是搶俺的是搶誰的咧?劉嵐芝問,你認準趙老六搶了你的兒媳婦,現在馬二丫死了,你兒子還活著,你想要馬二丫的屍體給你兒子當媳婦?楊木匠一時語塞。劉嵐芝指了指狀子說,你要求賠償雲雲,賠償什麼?賠償多少?楊木匠支吾著:俺要的也不多,把俺給馬慶茂的彩禮錢退了就行。
“要彩禮應該向馬慶茂要啊。”
“秀才說,向馬慶茂要,要不了。”
“為什麼要不了?”
“他家剛死了人,不太好……”
朱大可實在忍不住了,他飛起一腳踢在楊木匠的屁股上,“混賬東西,你還知道不好啊?……馬二丫為革命犧牲了,你還在這兒胡鬧,我看應該先打你五十大板,然後再把你關起來。”
劉嵐芝大聲喊道:“朱大可!你是縣長我是縣長?你公開違反組織紀律,我看應該把你關起來,讓你好好反省!
聽到喊聲,兩個戰士跑了進來。劉嵐芝對兩個戰士說,我宣布朱大可同誌暫時停職,獨自反省,帶朱大可下去!”
朱大可被帶了下去。
劉嵐芝扶起渾身發抖的楊木匠,對楊木匠說,你先回去,我們要調查研究,等了解情況後再審理官司,請你相信,抗日民主政府會給老百姓作主的。
楊木匠走了,劉嵐芝負擔反而重了。
劉嵐芝找來縣政府組成人員馮秋成和邱書吏。原農業學校校長出身的馮秋成和開明紳士邱書吏兩個人的看法很不一致。關於趙老六賠償問題,邱書吏認為趙老六應該按民間習俗賠償楊木匠;馮秋成則認為趙老六沒理由賠償楊木匠,因為他們倆之間沒有因果關係,盡管他認為趙老六的做法是錯誤的,可買屍體本身也有損失。如果楊木匠一味地追究,應該先找馬慶茂,馬慶茂再找趙老六,趙老六再找賣屍體的人。這個追訴鏈條其實是不成立的,因為趙老六並不能找到那個盜屍賊,按當地的風俗,冥婚交易中的盜屍賊是不露麵的。邱書吏不同意,他認為馬慶茂已經夠慘的了,不應該繼續在馬慶茂的傷口上撒鹽。
劉嵐芝準備親自走訪馬慶茂,她認為妥善解決這個問題對新生的民主政府來說,是一件十分十分重要的事情。
下午,劉嵐芝去看獨自反省的朱大可,到了牲口飼料棚那個臨時“禁閉室”,才發現朱大可並沒有在裏麵寫檢查材料。
劉嵐芝喊了幾聲“來人”,係著圍裙的鄒富貴跑了過來。劉嵐芝問朱大可哪兒去了。鄒富貴說,朱班長帶兩個戰士出去,他們一人帶一個餅子,像是出了大宗莊。劉嵐芝的血立即湧到頭頂,她對鄒富貴說:你去給我備馬,要快!
鄒富貴遲疑著。
劉嵐芝說,怎麼,你也想不服從命令?我給你一袋煙工夫!……我還真不信了,看看你們二十一支(隊)出來的,都是些什麼蝦兵蟹將。
沒到一袋煙的工夫,鄒富貴自己全副武裝地牽著兩匹馬過來。
“幹什麼,你?我沒讓你備兩匹馬呀?”
這時,通訊員小顧跑進來。小顧氣喘著報告說,劉縣長,有緊急文書需要處理!劉嵐芝打開小顧遞來的公文包,裏麵掉出兩封信。一封是特工委的指示,要求劉嵐芝緊急籌集軍糧三百擔;同時,為應付春季饑荒,動員全縣農救會向地主開展“借糧”運動,並附有具體的政策、要求和注意事項。另一封信來自樂津縣自治政府。劉嵐芝打開信,信的落款是樂津縣自治政府縣長孫秉恕。劉嵐芝的血又頂到了頭頂,剛想把信撕了,平靜了一下,還是把信讀了下去。
嵐芝:見字如麵。
前日得悉,汝已來樂津地界。紛亂世道,求生不易,壯誌難酬。吾等本為夫妻同林,卻各鳴他界。自上次書信互責,一直愧怍萬分,反省吾所作所為,難以寬宥。為夫為婿有罪,沒護好妻之嬌羽,使汝誤入歧途,飛臨險地。我雖東洋留學,仍為中華兒孫,識潮流,明大理不易,背負漢奸之辱,臥薪嚐膽更不易。諒你年少單純,自難識破詭局,然為夫為婿更覺責任深重,欲救汝於水火,更加愛惜吾妻,百年修就之姻緣。吾時刻靜候汝幡然悔悟,來投夫婿懷抱,比翼雙飛,共擔國難,光宗耀祖……
劉嵐芝呸了一口。罵道:真臭不要臉!
劉嵐芝問小顧信從哪裏得來,小顧說交通站轉來的。劉嵐芝回到辦公室寫了一封回信。這次她要用大白話寫,罵也罵得痛快。
上次劉嵐芝給孫秉恕寫信罷婚,就是用文言文寫的,本來她早就習慣了白話文,可不知道為什麼,覺得罷婚這樣的信還是用文言文寫有勁道。接受東洋教育的孫秉恕的回信卻是白話文,寫得怒氣衝天,洋洋灑灑。奇怪的是,這次孫秉恕居然半文半白地用上了文言文。大概,他覺得劉嵐芝習慣文言文吧。
劉嵐芝寫到:……你和我已解除了婚約,沒有任何姻緣關係,不要再來卿卿我我那一套,說那些我覺得羞恥。看在你祖宗是中國人的份上,我代表樂津抗日民主政府鄭重地告誡你,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不要做辱沒祖先、背負罵名的走狗漢奸!……
信寫好了,封上遞給小顧,劉嵐芝又要了回來。劉嵐芝補充一句:樂津縣是中國老百姓的,我代表樂津縣人民警告你,如果你幫日本鬼子蹂躪作踐中國人,我們會讓你血債血償!落款:樂津抗日民主政府縣長:劉嵐芝。
處理完公文,劉嵐芝想起朱大可的事兒還沒處理,而此刻鄒富貴已經不見了蹤影。劉嵐芝喊鄒富貴,小顧說,劉縣長你別找朱班長了,他知道自己錯了,上午他讓我抽了他三鞭子。
“抽了他三鞭子?你有什麼權利抽他三鞭子?”
小顧十分為難,他說我也沒辦法,不執行命令不行。
劉嵐芝從小顧那裏了解到,朱大可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不過他不能寫檢討書,他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讓他寫檢討書不如殺了他。所以,他找來小顧,讓小顧替劉嵐芝懲罰他,懲罰時,小顧還必須“當”劉嵐芝,還得說話。朱大可說,劉縣長我錯了,你懲罰我吧。小顧還得模仿劉嵐芝的口氣說話,問,知道你錯在哪兒啦?朱大可說,我錯在違反組織紀律,不該說的話不說,錯在打罵老百姓,犯了軍閥作風。小顧說,就這樣,他讓我抽他三鞭子,我下不了手,可他逼我,沒辦法,我就閉眼抽了一下,朱班長火了,讓我使勁抽他,我……他身上血淋淋的。後來他說要戴罪立功,帶兩個戰士去找楊木匠賠禮道歉;他還說,你一定會找趙老六和馬慶茂了解情況,他怕你去危險,所以替你去了。
劉嵐芝一時無語。
鄒富貴從馬棚後麵露出頭來,被劉嵐芝看見。劉嵐芝說,什麼戴罪立功,我看他是罪上加罪!
小顧瞪著眼睛望著劉嵐芝。劉嵐芝說,他自己犯錯不說,還拉上我,讓我犯軍閥作風,我怎麼能用鞭子抽自己的同誌呢?你說,這不是罪上加罪嗎?
小顧撲地笑了。
劉嵐芝說,你還好意思笑,我真服你們二十一支(隊)的人了。等縣大隊的武裝建立起來,我立馬讓你們歸建。
小顧說,你這麼好的首長,我們還沒跟夠你呢。
劉嵐芝說你甭嘴上抹蜜,我知道你們心裏怎麼想的,不是有人發牢騷嗎,什麼不屬於正規部隊了,打不了硬仗了,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小顧問,誰說的?
劉嵐芝說,別問了,別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
這時,鄒富貴走了過來,他拿過一包油紙包的東西。小顧遲疑著說,劉縣長,有個事情開始沒敢報告。
劉嵐芝問什麼事兒。小顧不說,捅咕鄒富貴說。鄒富貴說:長果兒。
“什麼叫長果兒?”劉嵐芝打開油紙包,發現裏麵是油炸花生,香味撲鼻。
小顧說,這個,是隨信來的。
劉嵐芝笑了,她說這有什麼不敢報告的,順手捏了幾個放在嘴裏,嚼著,香溢滿口。“來,有福同享,你們也吃點兒。”劉嵐芝把花生分給周德勝和小顧,兩人都金貴地拿著,一口一粒,不舍多吃。
劉嵐芝問小顧,是特委哪個首長送的?
小顧支吾著。
劉嵐芝說,咱不能稀裏糊塗地吃了,得領人家這份人情啊。
無奈,小顧說,是跟樂津城那封信一起來的。劉嵐芝當時就傻了,表情呆了足有一袋煙的工夫。接著,劉嵐芝吐了起來,隨手把油紙包扔到地上,轉身離去。
劉嵐芝走後,鄒富貴和小顧一個粒兒一個粒兒地撿地上的花生。鄒富貴對小顧說,這麼金貴的東西不能糟蹋了,那個孫縣長是漢奸,可長果兒不是漢奸。小顧說對,這個我可以想明白,咱用的三八大蓋還是鬼子的呢。
那天下午,他們撿地上的花生就像撿金豆子。
後來,劉嵐芝知道了這件事兒,她心裏難過了好一陣子,戰士們的生活的確太清苦了。
四
早春的大地仍寒氣汩汩,而平原上的風在恣肆中卻蘊含著暖意。桑椹也羞澀地、試探著開始冒芽兒了。
一個月下來,劉嵐芝在忙碌中也體會到了價值。籌集三百擔軍糧的任務圓滿完成,縣大隊也順利組建。朱大可盡管心有不甘,可特工委的一紙調令讓他徹底從“主力部隊”落到了地方。人雖然下嫁了,職務卻提升了,朱大可正式出任縣大隊隊長,手下由原來的十一個大頭兵擴編到一百零一人。小一個連人馬,他朱大可也算是破格提拔了。
朱大可任命下來的當天,歡喜勁兒沒過的他就被楊木匠擋在院子外。
打了一個階段的交道,楊木匠不那麼怕朱大可了。朱大可說你怎麼總是纏纏我,我不是跟你說過嗎?賠償的事兒解決不了。
楊木匠說,娶了我家的媳婦就得賠償我的損失,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從古到今都是。
朱大可和楊木匠說不通,還不希望楊木匠打擾劉嵐芝,這段時間,劉嵐芝忙借糧的事兒,已經搞得筋疲力盡。
楊木匠說,我不跟你說,我要找劉縣長。
朱大可說劉縣長不在。
楊木匠說你糊弄三歲兩歲小孩啊,我早就盯著了,劉縣長進了大院就沒出去。
一個要進,一個阻攔。吵吵鬧鬧的聲音把小顧招來了。
小顧說劉縣長真不在,去大潭鎮了。
楊木匠不信,一定要闖關。
楊木匠麵對朱大可一個人的時候不闖關,小顧出現之後開始闖關,說明楊木匠還是有他的智慧的,他怕和朱大可一個撕巴占不到便宜,而且還沒有證人。小顧的出現,讓楊木匠來了勁頭兒,他像準備用锛頭砍木頭一般,先是在兩個圈起的手裏吐口吐沫,吼了一聲,悶頭向劉嵐芝的辦公室方向衝去。朱大可拉了楊木匠一把沒拉住,大聲給小顧下達命令,小顧卻笑盈盈的像個局外人。
楊木匠衝到劉嵐芝的辦公室,裏麵空空蕩蕩。
小顧給一臉怒氣的朱大可使了眼色。朱大可說,不是跟你說了嗎,劉縣長不在!
楊木匠眨了眨眼睛,不信,他那架勢非要翻出劉嵐芝不可。
此刻,劉嵐芝真的不在辦公室,她已經來到了大潭鎮。劉嵐芝離開辦公室小顧知道,那個時候,朱大可正表情嚴肅心裏竊喜地欣賞毛邊紙任命呢。
劉嵐芝到大潭鎮是處理孫德禮抗拒借糧問題。孫德禮是大潭鎮的地主,還有一層關係,他是孫秉恕的父親。也就是說,她曾經是孫德禮未過門的兒媳,兩家還曾有多年的舊交。大潭鎮農救會應該知道劉嵐芝和孫德禮的關係,不然,不會在矛盾激化的時候三番五次地派人請她出馬解決問題。
“春借平鬥,秋還尖鬥”,一鬥四十斤左右,由農救會打條蓋章,兌付現糧,再由農救會分頭借給貧困戶,讓受災的農民度過春荒,好有力氣“講地”。一開始劉嵐芝並不明白“講地”的意思,經過解釋她才明白,講地就是種地,方言就是這樣,一縣不同調,一鄉不同音。按縣政府推行的“借糧”政策,叫先易後難、先禮後“兵”。很顯然,孫德禮是個老頑固,光“禮”不好用。大潭鎮農救會開始對孫德禮用“兵”,原因似乎可以理解,孫德禮不同於一般的地主,他的兒子是漢奸縣長。所以,當孫德禮不配合借糧運動時,農救會就把孫德禮給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