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足可以覆蓋我生命的一場美麗的雪。
在這之前,我是怨它的,因為它把我隔在遠遠的城市,而這天正好是大年三十。
“如果再不通車,就不能回家和父母妻兒一起守夜,一起聽新年的鍾聲了。”我心急如焚,不停地向站裏的工作人員打聽,可是廣播裏遲遲沒有關於通車的消息。我無可奈何地望著窗外,禁不住生起雪花們的氣了。在這之前,我是多麼喜歡這些六角形的鑰匙,它們曾經開啟了我封鎖了整整一冬的心事。它們一路歌唱著灑下激情,爭著搶著在大地上印下郵戳,它們是那樣急不可耐地想讓塵世的心都聽見它們這些頑皮的小天使們在說:我來了!我來了!
無數或憂鬱或快樂的碎屑組合著世界,那麼多那麼多的雪花正在織一張巨大的幸福的地毯。如果不是它們阻擋了我回家的路,真想在上麵打幾個滾兒,再把靈魂拋進雪裏美美地撒幾個歡兒。可是現在,它們卻給我徒增了許多煩惱。
在候車室裏,我看見兩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像是兄妹倆。妹妹躺在冰涼的長椅上,哥哥為她蓋上一件破舊的大衣,然後變戲法一樣地從兜裏掏出一小截火腿腸和一個破了皮的茶葉蛋,在妹妹眼前得意地一晃說,“快吃吧,吃了就不餓了。”
他看著妹妹狼吞虎咽地吃著,自己卻不停不停地咽著口水。妹妹忽然哭了起來,問哥哥:“媽媽說爸爸冷,去陪他了,天堂真的很冷嗎?”
“不冷,不冷,爸爸媽媽現在在一起了,他們一定很快樂。”
“我想爸爸媽媽了!”
我的心緊了一下,這是兩顆幼小的受了傷的心靈,我仿佛看見了他們滴著血的心。
哥哥拉起妹妹,跑到候車室後麵的一塊空地上,我看見哥哥用雙手一點點地堆積著雪,妹妹在旁邊拍著手笑。不一會兒,他們就堆出了兩個大大的雪人。哥哥指著那個高高大大的雪人對妹妹說那是爸爸,又指著另一個說那是媽媽。
我感到一瓣雪花敷在了孩子的傷口上,為他們止痛,同時另一瓣雪花壓在我的靈魂上,讓我喘息不止。
“爸爸媽媽可以陪我們過年嘍!”兩個孩子歡呼著,圍著兩個雪人又蹦又跳。他們的小臉凍得又紅又腫,可是依然舍不得離開。妹妹在“媽媽”的頭上插了一朵情人們遺棄的玫瑰,哥哥給“爸爸”點了一支半截的煙。他們快樂地守著“爸爸”和“媽媽”一起過年,忘記了饑餓和寒冷。
我的眼睛被淚水遮住,這眼前飄飛的哪裏還是什麼雪花,鋪下的哪裏還是什麼幸福的地毯,這分明是誰把幸福撕碎了,灑滿天空。孩子們卻用這些疼痛的碎片堆出了他們心中幸福完整的世界:一個爸爸,一個媽媽。
我忍不住跑了過去,緊緊捂住他們紅腫的小手。他們惶恐地望著我,使勁兒掙脫了雙手,跑回了候車室。
我想我是嚇著他們了。我跑進車站旁邊的飯店,買了一隻又肥又大的烤雞,偷偷放到雪人的懷裏。
不一會兒,兩個孩子又來看“爸爸”“媽媽”了,他們驚奇地發現了那個“新年禮物”。
“太好嘍!爸爸媽媽給我們帶好吃的來了!”他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幸福地啃起了雞腿。
廣播裏終於傳來了通車的消息,惹來人群中一片歡呼。透過車窗,仍能隱隱約約看見那兩個孩子守著雪人做著美麗的夢。那夢中一定有媽媽的搖籃曲,有爸爸的故事,有漂亮的衣服,有數不清的玩具,有學校,有同學,有童話的森林,有王子和公主的宮殿……
可是雪終究會化的,雪融化了該怎麼辦?孩子的夢醒了該怎麼辦?
火車已經徐徐開動了,可是我總覺得丟下了什麼,仿佛一顆心沒有帶回來。我的前麵是春天,可我的心卻停留在身後的冬天裏,怎麼拽也拽不回來。既然我感知了他們的內心世界的寒冷,我就有義務為他們帶去春天,而不僅僅是一隻燒雞的憐憫。
“我要領他們回家!”我為自己突然做出的決定激動著。就在乘務員即將關上車門的刹那間,我箭一樣地飛出火車。乘務員一臉茫然,詫異地望著我,我仿佛是要給她一個解釋,又仿佛是在跟自己的靈魂喃喃低語:我忘了我的行囊。
我的行囊就是那飄灑的雪花,讓人痛並快樂著的白色精靈。
是啊,我真的差點兒將生命中最珍貴的行囊丟失!
點石成金
一個人在暗夜裏常常思考的是,生命中最珍貴的品質是什麼?我認為是善良。有愛心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人,他們時刻指引著我們,朝著幸福的城堡進發。對於無家可歸的人,那場雪是疼痛的,對於有家的人來說,那些疼痛就變成了幸福的地毯。兩個堆雪人的孩子,就那樣在雪地裏痛並快樂著。“我忘了我的行囊”,這當然是一個非常蹩腳的謊言,然而對於一個被喚醒了良心的人來說,這個謊言價值連城。當每個人都為自己的靈魂背上那樣的行囊的時候,人世間該是多麼溫暖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