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骨灰(1 / 1)

那一年坐在五台山上,就想這件事。

正趕上盂蘭盆法會,便為阿氓添了一個名字,希望他可以早日投生。

就想這件事——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真是前世的緣分?還是我們本心如此?

阿氓是一個記者,曾就職於《新文化報》《城市晚報》等多家媒體,願意寫大稿子,一是可以弄出個響動,令人刮目相看;二是大稿子稿酬總會多一些,評了好稿還有獎金,有了這些錢,他就可以生活。阿氓獨身,早就離異了,有一個男孩,跟著前妻。我對阿氓的前半生了解不多,所知道的也不過上述這些,他和我的另外一個朋友——小說家袁炳發關係好,所以,我們的關係也略近一些。

但嚴格意義上講,我們還是兩個圈子裏的人。

阿氓死了。

有武漢《知音》的編輯來找他組稿,他請人家吃飯,吃了飯,回去時已是半夜,被搶劫的盯上了。搶劫的是幾個毛孩子,下手狠,阿氓和他們搏鬥,不想被刀紮中了要害。

阿氓死了,自然要有人幫著料理後事。

可不知為什麼,平日裏和他要好的幾個人,似乎不那麼熱心,好像怕招惹上什麼是非,吞吞吐吐,左顧右盼,隻等著事情快點結束。倒是幾個和他關係不鹹不淡的人,此時出了頭,幫著張羅前張羅後的,直至把他送走。

田成林就是一個。

田成林,大疤瘌臉,燒的,年輕時還上班,在車間裏幹活,突然,乙醚著了,大家都往出跑,他也往出跑,跑兩步又跑回去,生拽出兩個發傻的人。就燒了,渾身上下扒了一層皮。他以為自己活不了了,誰知,在醫院裏住了幾年,硬撿回一條命來。命是撿回來了,其他一切基本都毀了。應該說,他現在的世界是他自己重新構建的,他在這個世界裏找到了平衡。可他現在的世界和過去又有什麼兩樣呢?吃沒變,穿沒變,親人沒變,朋友沒變,他的心沒變。於是,他命令自己,思維也不能變——正常照鏡子,見人說話,從不避諱別人好奇的目光,盡量別嚇著小孩子。

就這樣,他活過來了,從精神到肉體。

田成林好賭,現在不賭了,有時實在技癢,也摸兩把,但絕對適可而止。他有一個漂亮媳婦,很能持家,一個人經營一個小超市,支應著一家人的生活。這個超市不大,有三十幾平米,裏外兩間,貨品齊全,堪稱長春市最早的超市之一,有二十幾年的曆史了。原先由田成林經營,婚後,便由他媳婦接手了。田成林“棄商從文”,寫得一手好文章,曾一度被圈內的朋友們封為“長春的張恨水”,因為他同時在市內的三家晚報發表連載,大大地征服了一幫讀者。他白天睡覺,晚上寫字,屬於典型的夜貓子。他為什麼戒賭了?就因為他媳婦的一句話,媳婦說:“要麼你賭,咱們離婚;要麼戒賭,好好過日子。”

就這麼簡單。

他不傻,這麼好的媳婦哪兒找去,何況,還有一個花兒一樣的乖女兒。

田成林有一個小院,就在他的窗前。春天來了,他把小院收拾一新,安放了桌椅,種上了花草,專供朋友們喝茶、聊天。小院裏有一棵桑樹,夏初開始結葚子,紫紫的,隨風落了一地。

這棵樹的桑葚我是吃過的,不知道阿氓吃過沒有?

阿氓死了,送去火葬場火化,火化完了之後,得有親屬收骨灰。阿氓有一個弟弟,一直忙著打點場麵,不能去撿骨灰;阿氓的兒子太小,不會撿骨灰,那麼,阿氓的骨灰誰去撿呢?總不能放在那裏晾著。於是,田成林站出來,也不說話,隻是牽了阿氓兒子的手,抱著骨灰盒進屋去了。不大一會兒,骨灰撿回來,也是一聲不響地交給阿氓的家人。

人,總是有感知的吧?

那天夜裏,田成林做了一個夢,夢中看見了阿氓。

阿氓說:“大哥,我怎麼報答你呢?”

田成林說:“報答啥,都好好的就行。”

是呀,都好好的就行!

夏日的黃昏裏,如果你有機會走嶽陽街,一定會看到一棵桑樹——那應該是長春市內僅有的一棵桑樹,是田成林從河北老家背回來的——看見桑樹,沒準兒就會看見桑樹下坐著一個滿臉疤瘌的人,喝茶水,抽卷煙,煙霧一縷一縷的,在他周邊氤氳。

這個人,應該就是田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