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1 / 1)

又住院了,老哥的電話不斷。

在電話裏,老哥說,你別著急,我那時住院,情況和你一樣。高燒、渾身出現紫癍,血小板降低,以為得了什麼不好的病,其實就是病毒感冒。你的血小板不是已經上升了嗎?上升就好,就說明問題不大。

老哥說,你怎麼樣了,好多了吧?別著急出院,既然來了,就好好查一查,查了,就放心了。

這院一住就是十天,老哥幾乎天天來電話。

等到出院了,他的電話依然跟著。

早晨六點多一點,他打我的手機,說,我今天去雙陽開會,你也跟著去吧,那裏新開發了一個亞洲最大的溫泉,泡一泡,去去病氣。

心裏很感動。

那一年,我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在《吉林科技報》當編務,受編輯部委托,往九台送訂閱報紙的單子。是春寒料峭的日子,我一個人行走在早春二月依然結冰的路上。在九台火車站,看見一個長長的書攤,書攤上雜誌齊全,尤其是詩歌刊物,幾乎一樣不差。由於愛詩,便在攤前駐足,一本一本地翻看那些美麗的詩行。書攤後邊的那個漢子,就是老哥,他看我對詩歌如此癡迷,便笑著說,喜歡看,拿去吧,隨便拿。

怎麼能拿呢?

不好意思地笑笑,算是對他慷慨的感激。

有了這樣溫暖的開端,兩個人便聊了起來,誰知越聊越投機,竟有相見恨晚之感。天近中午,老哥不讓我走,讓我給他看攤子,他一溜小跑地去了大市場。不一會兒,又折回來,懷裏抱著一瓶酒,手裏捧著一隻紅彤彤、油汪汪的燒雞,笑嗬嗬地放在我麵前。

那個中午,我們都醉了。

那以後,老哥的家幾乎成了我的“行營”,有事沒事就往九台跑。那時,老哥還吸煙,黃昏的時候,我們就坐在稻田埂上,一邊吸煙,一邊看落日。他總說,我們要是兩個稻草人就好了。我不明白此話的意思。他又說,如果是稻草人,就什麼都不用想了。說話間,一隻麻雀從遠處飛來,落在稻田裏稻草人的手臂上,夕陽把它們的影子又投在稻穗上,風吹來,影子一歪一歪的,迷茫而又憂傷。

晚上,我們坐在炕頭喝酒,吃老娘炒的圓蔥和土豆片。那時,他家二哥正在市場賣酒,我們就趁二哥不注意,偷二哥的酒喝。用水舀子滿滿舀一舀子酒,然後往裏兌一舀子涼水。我倆喝得很香。市場上的人都罵二哥,說他往酒裏兌水,傷天害理壞良心。二哥很生氣,回到家一桶一桶地檢查,我和老哥不敢吱聲,悄悄地溜出屋去,往別的朋友家“避難”去了。

那一年,九台電大的一個女生愛上了我,我們很快糾纏在一起。那時,我在長春已經有了戀人,隻是家人不同意,我們的事情一直不明不白地拖著。我和那個女生的曖昧關係引起了老哥的注意,他把我找到僻靜處談話。他說話很直接,問我,你能為人家負責嗎?我啞口無言。當天,我用自行車馱著那個女生去小南山,在向陰的山坡上,和她說明了情況,女生很驚愕,突然就哭了,瘋了一樣奔下山去。

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聽說,她去老哥家找過我,想要我的地址,被老哥委婉地回絕了。

老哥的老娘,也是我的老娘,對我很好,家裏有什麼好吃的,總會給我留一些,鹹肉、果子、柿子、洋姑娘……有的時候都爛了,也不許老哥動。老哥談過一次戀愛,對方家在外地,那女孩來看老哥,當天不能回去,就住在老哥家。老哥的屋裏隻有一鋪炕,怎麼住呢?老娘安排得好,女孩住炕頭,老娘挨著她,挨著老娘的是我,炕梢是老哥,離女孩的距離最遠。

那時年輕,加之喝酒,睡覺愛懵懂。睡到半夜,起來撒尿,撒完了,鑽回被窩接著睡。睡到早晨,猛地睜開眼睛,才知道睡錯了。原來在老娘的這邊,起夜回來,睡到了老娘那邊,老娘抱著我,一直到天亮。

我問老娘,要是老哥睡錯了呢。

老娘笑了,張開沒牙的嘴,說,給他打回去。

我也笑了。

那一年,老娘突然去世了,我事後才知道消息,心裏難受得跟什麼似的,情不自禁地去了九台老哥家。老哥的屋子裏沒了老娘,顯得空蕩蕩的。老哥從櫃蓋上拿下來一包年糕,對我說,老娘給你留的。

我看那年糕,已經發黴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落下來。

也許和老哥熟悉了,像親兄弟一樣,所以,從未想過要寫他,去年年末的時候,寫了一個《龍卷風》,講他小時候的事;今天,突發感慨,又寫下這一段段的文字,即將放下筆的時候,我給老哥打電話,問他,老娘走多少年了?

他說,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我們又曆經了多少歡樂和悲傷啊!

老哥叫黃秀林,筆名思宇,是一個寄居在都市裏的“農民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