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1 / 1)

愛酒的人,誰沒有點酒事呢?

十七歲那年,我離開了學校,一個人走上了社會。我父親是一個古板而嚴謹的人,他當時是一家報紙的副總編,在人群裏總有點麵子,特別希望我能去一所好一點的高中複讀。我生來就倔,小事還猶豫,大事從來是一去不回頭。當時,我外語不好,數學不好,考上大學的希望十分渺茫,所以,我毅然選擇離家,到外麵的世界去漂泊。

我曾在一家建築工地當力工。

力工的活苦,沒技術,讓人瞧不起。不像鋼筋工、架子工、木工、電工那麼氣派,受人尊敬。力工卻像雜役,什麼地方缺人都得頂上。

心中就苦悶。

苦悶也沒有辦法,因為,這畢竟是自己的選擇。

那年夏天,雨水大,工期被耽誤了,大家都很著急。有一天,我被分到李師傅帶的混凝土班,跟著大家打立柱。一天的任務是十一根立柱,打到下午的時候,雲彩就來了。李師傅抬頭看看天,憑空叫了一句:“爺兒幾個,加把勁,搶雨前幹完了,我管酒。”

我知道這個李師傅,他是建築公司的勞模。他有一個瘋老婆,已經瘋了三十幾年了,但三十幾年裏,李師傅從來沒讓她磕著碰著,從來沒讓她弄髒了衣服,從來沒讓她走失過。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李師傅有一個女兒,剛剛上了大學,李師傅的負擔不輕,平日裏花錢節省人盡皆知。

“真管酒?”有人問。

“管!”

李師傅平時是一個話語極少的人,他這一喊,有點兒一諾千金的意思,身邊的人陡然增了一股勁,硬是搶在傾盆大雨下來之前把立柱打完了。

李師傅也不食言,細細地從工作服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票夾,一張兩張地從裏邊數出二十五塊錢,交給一個從農村來的駝背小張子,讓他冒雨去附近的狗肉館買了十斤白酒,二十盤狗肉。

酒、肉都有價,酒是九毛錢一斤,肉是八毛錢一盤。

六個人,圍坐在工棚裏,大呼小叫地吃開了。

我不會喝酒,自然往後挪挪身子,我感到有點冷。這時,一隻粗糙的大手扶住了我的後背,並用力地往回攏了攏。

是李師傅。

他把發烏的飯盒蓋遞到我眼前,說:“啁一口。”

我搖了搖頭。

“啁一口!”

語氣是命令式的。

我接過飯盒蓋,抿了一口裏邊的白酒,頓時被嗆得咳嗽起來。

李師傅拍了拍我的後背,鼓勵說:“再啁一口。”

我抬頭看看他,突然在他的目光裏發現了一種異樣的東西——那是父親般的慈愛和讓人無法抗拒的信任和關懷。

我又喝了一口。

是喝,不是抿。

一股熱浪從喉頭一直衝到胃裏,又從胃裏反到心上。

工友們都笑了。

那天,我喝多了,李師傅領著我,站在工棚的門口,衝著如注的大雨說:“喊一聲,喊一聲就什麼都好了。”

說著,他“啊——”地大喊了一聲,那聲音撕心裂肺,神鬼皆驚。

“啊——”

身後的工友們也紛紛喊了起來,這些聲音合在一起,如同悲愴的《命運交響曲》,滲入雨水,向四周濺落了。

“啊——”

我也喊了起來。

“啊——”

隨著喊聲,我的眼淚流了出來。

“啊——”

隨著喊聲,我的眼淚流出來,心中的塊壘卻一點點地坍塌了。

不知過了多久,李師傅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孩子,喝了酒了,是男人了,不哭了。”

隨著李師傅的話音兒,雨突然停了。那一刻,我覺得我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