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同這本書較上了勁兒,執拗的天性在那些日子裏死灰複燃。我近於瘋狂地尋找那本書,不僅僅是為了方老,也不僅僅是為了徐遲,甚至也不是為了那本書。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何以花費那麼多的精力和時間,苦苦地搜尋著一切有可能同這本書、或是同徐遲老有關的人。問遍北京的朋友,不是由於人家搬家什麼書都找不出來,就是根本沒見過這本書,一次次掃興而罷。又想,徐遲老生前在武漢工作,想必應當先從他生前熟識的人著手——我給湖北作家協會副主席,也是我在文學講習所時的老同學劉富道、給湖北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的老朋友俞汝捷先生打電話,重複著我已經對許多人說過的那一套老話,拜托他們找一找徐遲先生生前的老朋友,或是同事、鄰居,還有他作品的研究者,心裏希望著總會有一個人,或許僥幸保存著他生前曾贈送給別人的這本《江南小鎮》。
但是沒有。答複是找不到一個人擁有這本書。徐遲的女兒在國外,而一位徐遲作品的研究者,前幾天剛剛出國探親去了,而且要去較長的一段時間。
所有返回的信息都令人心寒齒冷,也證明了我心裏的推斷,徐遲老生前是一個不擅交往的人,他甚至很少贈書予人。他蝸居於陋室,隱沒於人群,埋頭於紙堆,探究著心底關於人和宇宙的奧秘。他寫書隻是因為他需要寫,書一旦出版就已完成了他的心願,他並不特別在意那書後來的去向和命運。他把漂泊的靈魂交給了那些無翅無腿的作品,任由它們在世上行走遊蕩,從不問它們的行蹤和接收者的評價。在這個他既熱愛又恐懼的科技時代,他把所有的孤獨與疑惑,都交給了醫院6層樓高窗外的天空……
我知道自己尋找的已經不是《江南小鎮》那本書,而是名叫徐遲的那個詩人。
好像是,《江南小鎮》已絕版,但徐遲卻活著。
一個令人絕望的早晨,我眼前突然出現了馮亦代和黃宗英兩個名字。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瀉下一道亮光,我從床上跳了起來,衝到了電話機旁。
宗英老師輕柔的聲音,像翻動的書頁,一頁頁傳過來,我聽出那聲音是微笑著的。
她說你怎麼早不想到我,我當然有徐遲的書,每一種都有。不過你曉得我家的書架,堆成那個樣子,我知道《江南小鎮》放在哪裏,不是找,不用找的,它就在那裏。但你要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辦法把它拿出來。是的,不用找。我再也不必翻江倒海般地尋找徐遲,他,就在那裏。在一個知他識他想他讀他的老朋友那一間擁擠而溫暖的書房兼臥室裏。
幾天以後,宗英老師告訴我,她已經請人將那本書全書複印留底,然後將原書直接掛號寄給哈爾濱市的方行先生了。(想想吧,那麼厚的一本書,一頁頁複印再郵寄,真是難為了她這樣70多歲的人了。)她再三說,這樣做隻是擔心原書寄丟,家裏沒有存底。你知道馮老,他是愛書如命的人,何況,這是徐遲先生生前留下的書。
那個流浪獨行的靈魂,終也是有一處棲身之地的,在老朋友的心裏。
後來方行的老伴王士媛老師打來電話,說《江南小鎮》已經收到了,真不知道怎樣感謝黃宗英和馮亦代先生。方老的眼神不濟,卻每天都捧著這部厚重的大書,一段段一麵麵地細讀。方老非常喜歡這部書,他說這其實是徐遲先生的心靈自傳。
那個時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為所有的寫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