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位綽號叫“亞非拉”的杭州知青,我曾在場部招待所見過他,一頭黑發天然卷曲,皮膚黑紅,身材精悍,故得名。他的死是因為一條狗。據說“亞非拉”生性頑皮,擅長偷雞摸狗。一次他看中了一條無主的野狗,久聞狗肉賊香,決計要打了來吃。便找了幾個人,窮追不舍,終是將那條狗當場處決。那狗眼看著已經躺在地上沒了氣息,他得意之下,伸手去拍那狗的腦袋。誰知那狗生命垂危之際尚有報仇的誌向,竟然猛地張大嘴露出牙齒,掙紮著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當時流血不止。“亞非拉”並沒當回事,草草包紮之後,吃完了香噴噴的狗肉,也就忘在了腦後。不料一個多月後,“亞非拉”突然得了急病,高燒不退,麵紅耳赤,滴水不進,而且見水就抽搐,嘴裏發出怪聲。速送場部醫院後,診斷是“恐水症”,也即“狂犬病”。醫生說若是被狗咬的當時就注射**,尚可預防,但等“狂犬病”發病時就無藥可醫了,連隊戰友們眼睜睜看著“亞非拉”一周後痛苦不堪地死去。臨死前,他告訴從杭州趕來的家人,說他還欠著某某人的多少錢,讓家人勿忘悉數還清……在場的人全體失聲痛哭。
三分場杭州知青陳罡,為連隊宿舍救火,大梁坍塌,被埋於火中。另一位姓韓的杭州知青,是二分場的康拜因手,1977年麥收時節,他開著拖拉機去鎮上拉麵,途中拖車的車軸突然斷裂,車翻入路邊深溝,車的方向盤頂在他肚子上,主動脈破裂,血流滿腹腔,不治身亡。
還有常見的傳染病如出血熱、肝炎、闌尾炎……夏季,有人拉痢疾拉得脫水,上廁所蹲下就再也沒能站起來……任何一種疾病都可能被誤診、被感染,然後轉化成經久不愈的慢性病而後並發症而後不治身亡……
還有因家境突變、因失戀、因遭人誣陷無處申訴的**者……
當那些同一列火車來的知青戰友們,終於歡天喜地地踏上了返城的火車時,一些人卻被永遠地留在了這裏,留在無垠的荒原和冰冷的寂寞之中,同肥沃的黑土地融為一體。當知青紛紛離去之後,那小樹林的土墳上也許已長滿了青草,連清明時節的花圈也不會再有了。那未曾刷過油漆的木牌也許早已朽蝕,再也看不清上麵的名字。沒人知道他是誰?哪一年來自哪一個城市?曾就讀於哪一所中學?
他們從未在“紮根信”上簽過名,但惟有他們把“根”留在了北大荒。
我無法忘記他們。在我的記憶中,後來的歲月裏他們一直是以小樹林的形象出現的,無論是清晨還是黃昏。我常想像著那些荒原的土墳上都長滿了樹,柞樹和柳條子,歪歪扭扭的,不太像成材的樹的樣子,但它們仍然是一棵樹。
30年過去,在我們忙碌的日子裏,那些留在心靈上的彈片,有時會麻木得感覺不到,有時會覺得它們已漸漸融化或脫落。但那些死去的知青戰友,那些曾被彈片無情擊中擊倒的人,總是像一棵孱弱的樹站在我麵前,用它們的枝杈和芒刺,時時觸痛著我,撥動著我心靈上的那些彈片——使它們在夜深時發出錚錚響動,將我一次次從睡夢和渾噩中驚醒。
而一代人的青春和生命,卻已無從賠付。
§§友情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