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那船身幾乎已橫了過來,將船頭對著江岸,微微喘息著,似要擺脫江底那雙魔爪的糾纏,卻無濟於事。船頭燈雪亮的光柱射出去老遠,大江在黑暗中顯得更白。今年水瘦。
沒事。江底除了泥就是石頭子兒,沒啥玩意兒,船壞不了。
照這情形往上走,淺灘可不老少。
有乘客三三兩兩在船舷上議論,聲音從濃黑的夜霧中鑽過來。馬達已無可奈何地熄火,整條船停止了呼吸,奄奄一息地癱軟虛浮。江上靜寂,惟有船燈亮著,照見洪荒原野上茫無邊際的黑暗,也照見自己的孤獨。它似被世界拋棄的一條小船,在這渺無人跡的國土盡頭,遭受著比沉船更為難耐的寂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沉入了江底還是壓根兒被甩出了地球之外,也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去。它眼前明明有光亮,卻被吞沒在黑暗中;它身上明明有力氣,卻被困陷在淤泥中;它心中明明有勇氣,卻消耗在無謂的等待中。
它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嗎?
它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也許就因為險灘太險,而淺灘又太淺了。
它無聲無息地釘在黑暗中,如同江心一塊突起的礁石。
卻竟然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責難。隻有人悄悄地溜到駕駛台上去,想看看那個大鼻子船長如何趴在江圖上一根接一根抽煙,聽聽那些摩拳擦掌的水手們吵吵巴火。再後來連窗戶也懶得趴了,隻把信任交給那些滿身機油的水手們。客艙裏,老爺子枕著自己的行李睡了,行李裏有在黑河街裏百貨店買回的電飯鍋和電動玩具,會讓他做個好夢;媽媽摟著娃娃蜷在長椅上睡去了,娃娃的口水淌出一條小河……沒有人抱怨、沒有人責難。大江瘦了是因為它一向給得太多,船淺住了就是說大江累了,擔不起這麼多人的重量,要歇歇,歇足了,沒準兒明天一早下場透雨。江水就會猛漲上個半尺……
人們很寬容,很諒解。他們習慣忍受飛來的災禍,習慣於服從命運的安排。淺灘,就像人生,就像人這一輩子,真要順順當當、平平安安啥坎兒沒有,還倒怪了,倒叫人心裏不踏實。淺船說明船大,沒聽說小船淺住的,船也像人哪……
夜深了,夢中隱隱聽到長長的汽笛,如同迷途的孩童委屈地呼叫,時斷時續。又似有雄壯的呼應,從遠方傳來。隔了許久,船身猛地一震,隻覺得人整個兒漂浮起來,悠悠地蕩開去。馬達轟然鳴響,國歌一般莊嚴。絞盤的纜繩嘎嘎作響,從船頭傳至船尾。甲板上有粗啞嗓子歡呼——它,複活了。披衣跑出去,天空什麼時候蛻去了那層黑殼,銀亮的蟬翼在冰涼的晨風中瑟瑟抖動。朦朧的薄霧中,隻見一隻小小的貨船,從大船旁邊搖搖晃晃駛開去。船體上一行白字依稀可辨:黑木拖315.
汽笛又響了,是誠摯的敬禮。甲板上站滿了人,朝看不見人影的小船揮手。
是的,那是一隻小船。小船不怕淺灘,小船通過了淺灘。小船把大船拽出了淺灘。
它過得了險灘,卻過不了淺灘嗎?
是的,它過不了淺灘。它吃水1.4米而大江枯水期最淺處僅1.2米。淺灘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的雄心、它的深度。它生來是要在大江裏航行的,它在淺薄的河道裏受挫。它讓淺薄攔截了,因而它悲哀之至。
然而誰都認為這是一條浩浩蕩蕩、滿滿登登的平安的江。如果不是江圖上有著記載,誰也不會想到在那樣深沉、雄渾的大江江床上,淺灘竟一個接一個排到源頭……
幹旱的6月竟泄露了大江的隱秘。大江從此坦然真實。
夜泊
於是每到天黑盡,船便不再走(泊船總是在太陽下山以後,江上的夜氣咕嘟嘟往上冒的時候)。往江底拋下錨鏈,江是船的床榻。
那座小山在薄淡的夕陽裏,像隻巨大的雞冠,抖抖擻擻地聳立。雞冠的邊緣是懸崖,頂端一派黑森森的樹林,蓬勃得走投無路。崖頂有一座小小的哨所,雞眼似的瞪著。
那小山在江對岸。遠望很有一點兒江南山水的靈秀,同一路上憨厚笨拙的石砬子,很有些相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