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與瞬息的舞蹈(2 / 2)

那時是晚9點多鍾,這一場動人心弦的舞蹈,持續了將近兩個多小時。她一邊舞著,一邊將自己身體內多年存儲的精華,慷慨地揮灑,耗散殆盡,就像是一位從容不迫地走向刑場的俠女。那是她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但輝煌僅有一瞬,死亡即將接踵而至。她的輝煌亦即死亡,她是在死亡的陰影下到達輝煌的。那是一種壯烈而淒婉之美,令觀者觸目驚心又悵然若失。“曇花一現”幾乎改變了時間慣常的節律——等待開花的焦慮,使得時間在那一刻曾變得無限漫長;目睹生命凋敝的無奈,時間又忽而變得如此短暫;惟其因為曇花沒有果實,花落花謝,身後是無盡的寂寞與孤獨,她的死亡便成為一種不可延續的生命,成為無從寄托的、真正瀕臨絕望的死亡形式……

盛開的曇花就那麼靜靜地懸在枝頭,像一幀被定格的膠片。

但曇花的舞蹈並未就此結束。

那個奇妙的夏夜,白衣少女以她那驕傲而憂傷的姿態,默默等待著死亡的臨近。在我見過的奇花異草之中,似乎沒有一種鮮花,是以這樣的方式告別的。那個瞬間,我比親眼見到它開花的那一刻,更是驚訝得無言以對——

她忽然又顫動了一下,張開的手臂,漸漸向心口合抱,她用修長的指尖梳理著金發般的須毛,又將白色的裙衫一片片收攏,然後垂下她白皙的脖頸,向泥土緩緩地匍匐下去。她平靜而莊嚴地做完這全套動作,大約用了3個小時——那是舞蹈的尾聲中最後複位的表演。曇花的開放是舞蹈,閉合當然也是舞蹈。片片花瓣根根須毛,從張開到閉合,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苟。她用輕盈舒緩的舞姿最後一次闡釋藝術和生命的真諦。如果死亡不可抗拒,為什麼不能讓死亡變得美麗?如果死亡必不可免,為什麼不能讓死亡變得神聖?她定是為自己選擇了安樂死那種沒有痛苦的死亡方式,所以在最後的極限到來之前,她來得及為自己更衣梳洗,用端莊而整潔的儀態,微笑著迎接死亡;她由於珍惜生命而加倍地珍惜死亡,賦予永別以再生的意味。她不會像那些落英繽紛的花樹,將花瓣的殘骸淒涼地拋灑一地;她要在入殮前將自己的容顏複歸原狀,一如生前的嬌媚和高貴……

世上也許惟有花期最短的曇花,具有此等視死如歸的氣度。

至夜半時分,曇花盛開時舒展的花瓣已完整地收攏,重新閉合成一枝橄欖形的花苞,隻是略略顯得有些疲倦,細長的花莖軟軟地低垂下來,在玻璃台板下襯出一個白色的影子,像浮遊在湖上的天鵝倒影。那花苞的白色,比先前要淺淡些,殘留在空氣中的香味,已將它乳白色的漿汁吸盡。因而花苞更像是一枚不死的果實,將花的魂留在了裏頭。而支撐著曇花花瓣那傘骨似的一根根須毛,此刻卻已奇跡般地空翻轉身,180度大回環,把那個沉甸甸的花苞,重新牢牢地裹在了掌心。猶如開屏後的孔雀,絲絲入扣地將錦緞似的羽毛一並收好。

它看上去像睡著了,寧靜而安詳,沒有凋蔽沒有萎謝、沒有痛苦沒有哀愁;它是一個不死的靈魂,昨夜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什麼樣子。很多天以後我拿到了那天晚上留下的攝影照片,它在開花前和開花後的模樣,幾乎沒有什麼不同。不生不滅,不開不謝——就好像這一個活生生的花苞,從來都沒有開放過,或許很快就會再開一次。它始終含苞待放,始終無悔無怨,隻等那個屬於它的時辰一到,它睜眼就會醒來。

我很久很久地陪伴著它,陪伴著曇花走完了從生到死,生命流逝的全部旅程。“曇花一現”那個帶有貶義的古老詞語,在這個夏夜裏變成一種正在逝去的遙遠回聲。我們總是渴望永久和永生,我們恐懼死亡和消解。但那也許是對生命的一種誤讀——更多的時候,生命的價值並不僅僅在於時間。

我明白那個傍晚的陽台,曇花為什麼一次次固執地呼喚我了。那最後的舞蹈中,我是惟一幸運的伴舞者。它離去以後,我將用清水和陽光守候那綠色的舞台,等待它明年再度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