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S笑嘻嘻回敬他:我沒有不付錢的襪子,那樣你會坐牢的。
小S在美國,就靠著規規矩矩守法做生意,踏踏實實賺自己的辛苦錢。每天早晨一睜眼,跳起床洗把臉,顧不上化妝,打個的士就衝到店裏,決不允許自己晚開門一分鍾,決不會為了多睡5分鍾而丟掉老顧客的信任。她一天的飯食都在店裏湊和著用快餐對付,晚上10點多鍾清完了賬回到家,已經是筋疲力盡了。但靠著她以前練功的身體底子,堅持到如今,麵容上沒有留下風霜的痕跡,一頭短發,一身便裝,依然精幹利索,看上去仍是容光煥發的樣子。
我曾去過她的住處,漂亮的房子和家具,卻亂得很難找到一處坐的地方,看得出女主人根本無心料理家事。她隔三差五地去健身房做運動,就是最大的享受了。但她說最苦的不是辛苦,而是連訴說辛苦的地方都沒有。因為整個美國都很辛苦,美國不喜歡抱怨的人。
20年前她剛到美國時,沒有錢不會英語,卻不願在叔叔家吃閑飯,自己出去打工,吃著米飯鹹菜度日。一次在租住的房子裏給女兒包一頓韭菜餃子,白人鄰居來抗議,說那是死屍的氣味,氣得她用剛學會的英語和人吵架。剛開始當她用孫老板借給她的一萬美金開店的時候,最大的理想就是自己什麼時候能有一萬塊錢就好了。而如今一次性付款給自己和女兒各買了一處房子,貂皮大衣隨便地扔在沙發上,各種款式的鞋塞滿了櫃子,她已沒有任何金錢的壓力和掙錢的動力,但她仍然如同15年前商店開張的第一天那樣,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和疏忽。她說這樣的辛苦不是為了錢,為了什麼呢,說不清楚,襪店是她創下的一份家業,是她的智慧能力的體現,她用20年時間證明了自己的價值,當然要倍加珍惜。
20年前,在東北那個城市的一所藝術學校,我們曾同住一室。她常把自己辦公室的鑰匙借給我,讓我晚上寫作用。我的中篇小說《淡淡的晨霧》,就是在她的辦公室裏用晚上的時間寫完的。那時她剛離婚,帶著一個3歲的小女孩,周圍的閑言碎語弄得她心煩。她去上課,把淘氣的女兒關在宿舍裏,女兒想出去玩,打不開門,搬來一隻空痰盂,翻過來踩上去,自己去鼓搗門閂,一腳把痰盂踩漏了,她下課回來,抱著女兒一起大哭。小S有一副好身段一副亮嗓子(直到這次見她,那說話的嗓音依然脆朗),本想在京劇專業上好好發展,沒想到那個美國的叔叔,因在“文革”中給她父母一家人太多的“海外關係”牽連,大陸改革開放後,一心想要補償,決定選擇一個孩子辦移民,娘家人一致“推選”了她。她戀戀不舍地離開中國,還有幾分惶恐不安。臨走時,我曾送她一隻紅木小船,願她一帆風順。
我原以為當年那個漂亮的青年京劇教師小S,已經消失在紐約的茫茫人海之中。有時想起她時,也猜她多半會嫁一個有錢的華商,過起了全職太太的生活。無論怎樣推測,就是沒有想到過,她會獨自在曼哈頓奮力打拚,並至今單身一人。
我猶豫著問她為什麼一直不結婚呢?她爽快地回答說,因為沒有時間戀愛,一天一天地過去,賣的襪子都是成雙成對的,卻把自己孤單單剩下了。偶然遇到一個還算合適的人,卻搞不大清楚那人是真的喜歡她本人,還是喜歡她的財產,所以從不敢貿然把自己交出去。好在也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日子,雖然襪店365天把人拴得沒有自由,但自己的心裏總還留有一份自由啊。
小S是從紐約的《世界日報》上看到我演講的消息,率領了她的女兒和弟弟,還有專程從新澤西開車趕來的孫先生,一同出現在華美協進社的演講廳裏的。我認出她的時候,她抱住了我,我的衣袖濕了。後來的幾天裏,她帶我去看她的店,去看她的家,為了我而給她自己找了一大堆麻煩。有時我想,若是她這次不主動找我,我們此生很難再有聯係了。看來,曼哈頓的襪姐小S,仍保留了她當年的那一份真摯善良,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願那些多彩的襪子,早晚得到一雙合腳的好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