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張晗?我衝百彙鼓起眼睛。
百彙仍是笑著站起來,把我按到他的椅子上。
“你在哪兒呢,怎麼那麼吵?”
“當然吵了,我現在合肥廬江縣的長途客車站對麵,準備吃過飯,去金湯湖看一看。”
她的嗓子越是用力,那股上揚的鄉音,就被拉得越是長遠,遠到令我幾乎辨認不清。
“你跑那麼遠的地方幹什麼?”
百彙在我眼前打著手勢,示意我不要用力吼,對方聽得見。
“唉,怎麼跟你說呢,我就是這副德行唄,閑不住。總是要東看看,西看看的,隻是稍繞些遠,最後終歸要回陝西的家裏。誰知道中途忍不住,還是給你們這邊打了個電話。我能聽見你們的聲音,心裏就踏實多了。”
我兩眼呆滯地盯著百彙的寫字台,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這一路上,我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可惜一時和你們說不上話,將來有機會,我還要好好和你們講一講。師父。”她突然頓住了,仿佛在等身邊刺耳的吵吵聲靜下來。“這是長途,我先掛了,等到了還能打電話的地方,再跟你們報平安,等著我。”
擱下電話時,我像挨了一劑止痛針似的,癟了下來,撫頭不動。
“哥,她都跟你說什麼了。”百彙看我這個樣子,急切地想知道,這戲法到底變得成不成功。
“她說,讓我們等著她,再報平安。”
“我們?”
下午馬騰把師傅們召集起來,組織了個技能大練兵。其實是想見見那些不常上灶的小夥計,也試一試他們的基本功。比如給個肉段,看焦溜和滑溜的差別在哪兒。比如來一道拔絲白梨,看蛋清糊和蛋泡糊誰調得最勻。再比如,勾芡裏,介於立芡和包芡之間的糊芡,你這個鹵汁和澱粉的量怎麼把握,做一盤茄汁魚片,讓經理嚐嚐口感,就知道了。
我看有個小年輕,在炒芙蓉雞片,正拿個不鏽鋼的抽子,打蛋清。我走到他跟前,一把將抽子奪走,轉手扔給他一雙筷子。
“用這個。”我又捏了捏他的胳膊。“六個雞蛋一起打,什麼時候把肌肉打硬實了,你再上灶。”
我把身子轉向大夥兒,希望別人也能聽得清楚。
“這道菜,蛋清打好後應該蓬起來,什麼才叫打好了?你手裏這碗一翻,蛋清一點沫兒都掉不下來,你得打到那個份兒上,才算過關。”
任憑我再使勁地嚷,他們隻管各幹各的,沒幾個看我。
“拿雞片蘸它的時候,水裏一汆,擱在尺大的盤子上,交給頭墩兒漂水,出來以後白玉一樣。這菜貴在幹淨,火溫不要太衝,要注意撤勺,慢慢它,才能入味。再擺上香菇、黃瓜和西紅柿片,一翻勺,紅黃綠底下是白。”
我感覺自己像是在火車站說快板兒書的,百彙這時走過來,悄悄抻我衣服邊。
“哥,你說的那個要求,太高了。”
他笑著朝馬騰那邊使出眼色,我看見新經理手裏拿著紙筆,逐個地給夥計打分。
看他又是點頭又是品嚐的樣子,自我感覺還挺良好的。
我和百彙走到馬騰身邊,他停在一個有些年紀的師傅灶上。我一看,這人做的是炸龍蝦肉。
“馬經理真是雷厲風行,眼瞅這個店就快成海鮮館子了。”
“屠師傅,你又拿我開心,這可是店裏特意從四道口買的蝦。您給點評點評,做得怎麼樣?”
那人把十來個三斤半的龍蝦,依次剔淨,用生粉一卷,就進了油鍋裏炸,炸出來後再一個一個擱好,啪地調汁,出了糊就要碼盤,走了。
“屠師傅,你要搖頭,也該嚐過一口之後再搖。”
馬騰拿來兩雙筷子,我推掉不接。
“馬經理,你知道,我的確不喜歡粵菜。但是人家好在什麼地方,咱清楚。這樣,我說什麼也沒用,我也做一盤,你嚐嚐就知道了。”
我轉身熱油,讓百彙重又剔了一盤蝦肉。
馬騰和那個師傅被晾在一邊,其他人也都好奇地圍成一圈。
見我的程序和做法,同考試教案上寫的區別不大,許多人也並沒在意,隻當是熱鬧來看。
我這盤龍蝦肉炒完後,也讓馬騰過來夾一筷子。
他疑神疑鬼地看著我,擱嘴裏一咬,牙齒嘎嘣,眼睛瞬時瞪了一下。
“吃出不一樣來了麼?”我用鼻音問他。
“哪裏不一樣?”經理故意笑笑,反問起我。
我臉一耷,忙叫百彙把對方的盤子端來,我也照樣各吃了一隻。
“龍蝦肉是塊狀的,光用生粉調它,出不來那個脆勁兒。”我衝著那個位師傅說,他倒是仔細在聽。“要想讓蝦肉夠嫩,夠緊,你就得撈出來後,控好水分,拿毛巾一擠,往裏放30克蘇打拌它,然後記住,別用生粉,用綠豆粉調,這樣吃進嘴裏一嚼,才能有種脫骨的感覺,而不是咬麵糊似的。嘎嘣一聲,特別脆。”
我話講完,周圍卻一點動靜沒有,所有人都冷在那裏。
“這龍蝦進價高,一百二才一坨子,您在店裏也算有經驗的師傅,這種小地方不該注意不到。”
馬騰低下頭,把碗筷擱好,走了。
那位師傅說了聲是,也和大夥散了,隻剩下百彙和我,像兩棵漠北荒地中的仙人掌,孤零零地戳在地上。
“我話沒講完呢,這道菜其實特費工夫。”
“哥,沒瞅見今天經理憋著勁想鼓勵鼓勵他們麼,他能吃不出來?要我說,你這人可真沒意思。”百彙撿起盤子裏剩下的龍蝦肉,吃了兩塊。“你最近說話的口氣,可越來越像葛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