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也沒多想,就過去了。結果被張晗知道,也要跟著一起來,店裏也批了。
這時的火車已經提速了,聽著屁股下麵咣當咣當的敲擊聲,我兩眼發沉。
“師父,怎麼沒精打采的,昨晚上跟媳婦吵架,又一宿沒睡吧?”
我緩緩張開眼睛,看見她在旁邊削蘋果。
“邢會計,挺厲害的吧,每回碰麵,她都不正眼瞅我。”
“更年期。”我按住太陽穴,輕輕地說。
“對了,上回讓你教我炒菜,你怎麼也黑不提白不提了。”
她用胳膊肘杵了我一下。
“你有不懂的地方,就問。”我有些不耐煩。
“我想不明白,你非來這麼個窮鄉僻壤的地方幹什麼?”
“這就是你的問題?”我強笑兩下。“當年我和葛清,在烤鴨部是要從養鴨、填鴨、搓鴨食幹起的。後來鴨圈拆了,就改從大紅門往店裏送白條鴨子了,再後來,幹脆直接用淨膛的鴨坯了。現在的烤鴨,就是烤和片,有七成的工藝都省掉了。”
我說得很安靜,她聽得也很安靜。
我看窗外,大片收割後的稻田,被焚燒成一堆一堆的禿黑杆和石塊。隨著車廂的移動,像是攤開的巨大田字格,一頁頁翻過。
“有次你問我,去過哪些地方,忘記說了,涿州我是來過的,和葛清。這麼多年來,我其實挺盼著能有個機會,再去一趟,幫他把沒辦完的事,給辦了。”
“原來你這是故地重遊呀,看來這次我要跟緊你了。唉,你上次跟你師父,要是去個有海的地方就好了,我也能沾沾光。不如下回我主動跟馬經理申請,批咱們去青島轉轉。”
我連笑都懶得笑,隻提了提嘴角,想閉上眼睛養養神,誰知又被她攪得不行。
“要我說呢,馬經理也挺不容易的。人嘛,總要互相體諒的,你和你媳婦還會勺把碰鍋沿,何況是上下級呢。他為了店裏能掙錢,可是挖空了心思。那天旅遊團一來,我上去就對一個美國大嬸的孩子說:‘You are so cute。’她又驚又喜,一直拉著她男人,緊跟著我。本想著借這個機會,多表現一下,最後全讓你師哥給攪了。到頭來,還是馬經理來跟我賠不是。”
“好了好了,你就是也想讓我道個歉唄,何必絮絮叨叨繞好大一個圈子。”我又把眼睛閉起來,嘴上說,“領班大人,是我們缺德,委屈您了,耽誤您的大好前程了。您……”
正說著,忽然感覺有塊涼絲絲的東西塞進嘴裏,頂住我的舌頭,再也無法出聲。
我忙又睜開眼,原來是她切了一片蘋果,也不言語,直接喂給我吃。
“師父,咱們在涿州的這幾天,你是怎麼安排的?”她淡淡地問。
“說多少次了,別瞎叫,我不是你師父。”我把蘋果嚼碎,咽下去,不敢閉眼了,支棱著,待著。“我想去當年葛清領我去的老地方,好好看一看,我是真挺想那段日子的。回想起來,那個養殖場產的鴨子,比現在市麵上送的,要好出一大截。我想這次雙方能把合作深入下去,也算替老頭,圓個心願吧。”
“你是這麼想的?”她忽然露出很怪訝的樣子,掃了我一眼後,匆匆扭過了臉。“那好吧。”
接我們的場方代表,穿著和馬騰一樣的西服。
他特意叫了一輛皇冠轎車來,弄得我不知所措,還好有張晗在,替我還禮,答話。
車停在一家氣派的酒樓前門,代表從副駕駛回頭看我,笑著問:“屠師傅,不認識我了?”
我瞪大眼睛,一頭霧水。
“也是,多少年了都。不過我還記著呐,你和你師父過來,當時我還是個小科員,是我把你們領進鴨場的。”他連身子也轉了過來。“我還抽過你的煙哪。”
“對對。”我恍惚想起來了。“那鴨場呢,不妨先領我們過去瞅一瞅,辦正事要緊嘛。”
科員一愣,臉都笑開了花。
“屠師傅,這裏就是當年的鴨場啊。”
我聽了,趕緊身子往下壓,頭往車窗探,險些壓住張晗的腿。
“變化大不大?這可是包括酒吧、客房、康樂中心、保齡球館和棋牌室在內,所有娛樂場館一應俱全,占地三千八百平米,主打鮑參翅肚四大海味。”他一麵將我們往前台領,取房卡,一麵轉著圈地東指西指。“明天,我們請了河北省鮑魚大王的關門弟子,來店裏做授業顧問,要搞個小小的剪彩儀式。除了邀請到本地的各級領導、媒體朋友,當然,還有您這位從首都專程而來的宮廷烤鴨傳人了。怎樣說這都是咱們的緣分,對不對,張小姐?”
張晗尷尬地露出笑意,也不看我。
“那你們的鴨子哪去了,這塊地,到底歸誰?”我忙截住話茬。
“屠師傅,你看,這都什麼年月了。你賣出一隻鴨子賺多少錢,一隻鮑魚,又是多少,還用我來告訴你?地是國家的不假,但誰能帶來效益,經營權就在誰手裏攥著,總不能讓場裏這麼多職工,喝西北風去吧。”
我竟一時語塞,他體諒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彼此就沒再說話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問張晗:“這裏的情況,你和馬騰,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搖頭說:“你何苦問那麼多,實在不高興,明天露個麵就走唄,誰還能把你吃了。”
第二天剪彩前,那位代表問我要不要一起合個影,我說不必了。
開餐時,自稱鮑魚大王弟子的人,發過言後,又坐到我這桌,找我攀談。我看他體態魁梧,麵似銀盆,一頭卷發,用卡子別在後麵,倒更像個習武之人。
“您就是楊越鈞和葛清兩位老先生的徒弟?久仰久仰,我就是聽說他們能把您請來,才推掉好幾個活動,連夜到這裏,就為和您見上一麵。”
立刻有好幾撥記者圍攏過來。
“你客氣,我和師父當年也來過這裏,可惜我們是旱鴨子,對海裏的東西,一無所知。”我實在不太想待下去了,索性把話說個幹淨。“中國人吃鮑魚,幾千年曆史,如果你師父是大王,請問兩千年以前那些人算什麼。別嫌我說話損,你去你們祖墳上看看,問問你祖上吃過肉沒有。我記著這個地方,二十年前連飯都吃不上,今天一個鮑魚四百八,你們全縣有幾個吃過,還出了個大王?我還聽說,這地方有三寶,鐵球、麵醬、春不老,為什麼你不在這三個寶貝上下功夫,鮑魚招你惹你了。”
旁邊的記者們全都聽傻了,這位關門弟子也緊閉住嘴,低著眼。
“我懂,這就是個叫法,您別氣壞身子。”
等不來救場的人,他也不好動,隻好繼續幹坐著。
張晗掩著嘴,湊到我耳邊。
“回京的票買好了,趁著沒出亂子,趕緊走。”
我們像逃荒一樣,拎著行李,拚命往城西北街的長途車站跑。
她敞開雙臂,如同英姿颯爽的田徑運動員,還發出一長串清朗的長笑。
“我看,你也不願意待在這個地方。”我半天才趕上她,手裏大包小包的。
“你回去可別胡說,我是終於不用看你那張臭臉了,走之前該讓你照照鏡子才對。師父,你怎麼歲數越大,肚量卻越小。我猜那個鮑魚大王的弟子,還正納悶,一定是今天剪彩沒看日子,無緣無故,讓您給教育了一頓。”
“是你們。”
“我們?”
“你們教育了我一頓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