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3 / 3)

“你上班怎麼就沒這麼著急過?”

陸續有人圍過來,看他,也看我。

他收起笑模樣。

“怎麼了弟弟,頭上挨這麼一下,打傻了?心裏有火,也不該衝我撒吧。你這算工傷,醫藥費營養費,楊越鈞得管你,跟他要去。”

我反倒笑起來。

也是,這方麵你是行家,不過今天我想先跟你學另一手。布袋子裏裝什麼了,沉成那樣,你還握得穩車把?

他幹脆把車支子撐好,把袋子摘下來,繞在手腕上,兩手一背,一言不發。

“夠吃麼,要不回家再來一趟,要不,我幫你叫輛車?”

幾個剛吃過飯的女服務員,想去逛街,見這陣勢,也躲到一旁。

我仔細看他背後的手,四個魚頭倒立著,將袋子拱出一個山頭。

“是你拿出來給我,還是我叫人,幫你拿出來給我。”

陳其鼓著腮幫子,兩眼如釘子一樣,戳住我。這時我才意識到,我把話全說滿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正是一發不可收的節骨眼,有個大足塊撥開人群,擋在我倆中間。

“幹什麼,光彩嗎?有梁子找沒人地方說去。屠經理,咱們也沒有開除這一說,你下令吧,給處分還是送派出所。屠經理,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庭廣眾的,好歹你管他叫一聲師哥,哪有這麼絕的。”

“老二,你也是,國有國法,店有店規。屠經理剛在會上明確說過,凡事要先和他打招呼,你聽進去了嗎?師兄弟間的,為這個撕破臉,值當嗎。”

馮炳閣故意不看我,不看我那張啞然無對的臉,他像拳擊台上的裁判一樣,兩隻手分別摟住我和陳其的脖子,仿佛今天勝出的那一方,該由他舉手決定。他不舉,就不會有誰輸,有誰贏。我轉念一想,其實也正是這麼回事。

後來是老謝把人群轟散了,馮炳閣才把臉轉向我。

“屠經理,教育教育得了,你覺著呢。”我看著他,險些給氣樂了。他又對著陳其講,“寫檢查,深刻檢查,再犯,別指望我還幫你。”

陳其依舊梗著個脖子,麵無懼色,好像搭他肩膀上的,是刀。

晚上,我想照一眼院南的筒道,那裏擺著許多煙囪皮,我想找人清走。

我用腳撥開一塊斜落著的不鏽鋼板,發出刺耳的轟轟聲,百彙在那裏叫:“誰閑的?”

看他雙手攥一本薄冊子,蹲石台上。我問:“你怎麼在這解大手?”他認出是我,繼續埋頭看他的。我湊過去又問:“什麼好東西?把你魂兒都勾走了。”他嘟囔著:“該換季了,出的新菜單,想抄下來背熟。”我看他手裏,不光有菜單,又去伸手摳。他死死攥著,我說:“你不鬆手是不是,我撕了?”沒想到他順勢拍到地上,說:“撕了反倒幹淨。”

我見是本小書,認出“中國名菜譜”五個字,又去翻。曲園飯莊,仿膳,跟著就是萬唐居的宮廷烤鴨,楊越鈞、葛清、屠國柱、曲百彙。我搖著他的肩膀說:“一定要開表彰大會,要大辦,這可是部裏編的書。你真對得起這個姓,曲線救國。”他奪走了書,苦笑著說:“誰看得上這咬文嚼字的玩意,菜譜廚子嘛,都傳遍了。”我問:“你們組的人這麼說你?”他垂下頭。我說:“我找他們去。”他說:“哥你可別把我也連累了,剛跟陳其鬧那麼大笑話,不嫌寒磣嗎?”

我把指頭伸到自己臉前問:“我?”他說:“還能有誰,你上上下下問一問,不從店裏順點東西回家,都覺著虧了。這種事,你也抓?你逮二哥的現行,開張至今,這是頭一例。”我說:“照你意思,反倒是我錯了。”他閉上眼睛,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隨便你怎樣想,我也是為你好。他順黃魚,你抓,下回有人,想個更隱蔽的法子,順魯魚,順鮑魚,你也抓?”

我幹站著,無話可說。他翹了翹嘴角說:“我不比你們,有這本書,就能找師父,讓他跟齊書記說情,把我調組織部。”我揪著他後腦勺的頭發說:“考級時我跟著你,等證書拿到手裏,獎金一調,誰還叫你菜譜廚子。”他勉強地點著頭,我又說:“你這麼聰明的,全店也找不出第二個,調組織部這種話,別再提了。”他說:“你又忘了還有個小師弟,這小子才叫真聰明,不僅把他那組的師傅,拍得溜光水滑,還嫌學得不夠,自己托關係,在右安門僑園飯店,兼了個夜班,白幹。就為偷手藝,三班倒,你說他,是不是人小鬼大。”

那天小邢熬了一袋豆羊羹,叫我喝。

“有位在益華食品廠做審計的姐姐,送我的,裏麵是葛粉和瓊脂,甜,還不長肉。”她先把碗捧到自己嘴邊,試溫度,又捏出兩塊烤蛋糕,讓我就著吃。

我沒有胃口,就把百彙那一席話,講給她聽。問她:“店裏的人怎麼說我,也是不嫌寒磣?”

她本想笑,卻捂住嘴,將剛吃進的那一口咽下去。

“討厭,剛從王府井買的花襯衣,髒了你給洗?”她的手托在嘴下。

“真這麼說我?你還笑得出來。以前陳其說要保證出勤率,我還高興,現在巴不得他少來幾天,在家待著,倒算體諒我了。”

“我是笑,這兩口子指定想不明白,究竟哪裏得罪了這個傻師弟。四個人,刀光血影地掐起來。你那腦袋,是缺根弦,治他,何必搬到台麵上。以他的為人,免不了把別人咬出來,牽進去的人一多,難辦的反而是你。”

“哪來的四個人,說得跟打混雙比賽一樣。”

我見她臉笑得比手上的烤蛋糕還紅,就讓她快講。

原來,田豔收貨,周子算是票外,返的利,已照規矩請人提前孝敬好了。

這天他來送鮮百葉和蝦仁,她掃了兩眼,就說可以。正要回墩兒上幹活,卻撞見小邢由樓裏走出來。周子趕緊去瞧田豔,又去瞧倉庫的人,不知什麼意思。

田豔也止了步子,跟上她,又轉回院裏卸貨的地方。

小邢昂著臉,誰也不看,隻是望著架在頭上的電線。周子一見她胳膊夾的賬簿,就有些慌。再聽她說今天驗貨,我來盯著。倉庫的人立馬回屋把煙藏好,再抬一把椅子來,給她坐。

等小邢把賬簿夾一攤,田豔站過了來。

“這是周子,你還不放心?”

“什麼肘子腱子的,桶裏裝的,分明是百葉嘛,還有海參、魷魚,我都認得。”她一樂說。

田豔皺著眉,沒好氣地也是一樂。

“這些是你昨天下午報的單子,自己看,庫裏還剩多少。趁幾個部門的人都在,正好對一對數。眼見一天比一天熱,不知你們囤這麼多海貨,要下小的?”小邢問田豔那組的師傅。

組長不發話,誰敢搭這個茬,田豔兩條胳膊相互一架。

“妹妹,墩兒上要多少的量,我最清楚,這月光宴會就比上個季度還多,可不要備著點。我沒你命好,栽培出一當經理的男人。真是鬧缺售的時候,他扣的是我獎金,不是你的。”

小邢把腿一蹺,抻了抻褲腿,準備還擊。

“既然你庫裏的貨這麼緊,就少簽急推的菜給灶上。又要進,又出不掉,不如我教你個法子,用店裏的刀,店裏的火,加工好了,再往家拿,這才是會過日子的。哪像屠國柱,把腦漿子想爛了,也想不出這一手,依我說,你才是好命。”

田豔的臉,鐵青一片。在場的老爺們兒,知道話太難聽,卻不好插嘴。

小邢慢條斯理地低頭看賬。田豔耐不住性子,直接問:“你不是驗貨麼,驗不驗了到底?”

空了好半天,她才回:“驗,當然要驗。”

田豔手一揮,給她看秤。

小邢立刻喊慢,又一句:“先去鍋爐房,拿個篩籮來。”

周子像是老掉的豆芽,原地打起蔫了。

田豔把眼一閉,想走,又走不了。

小邢親眼盯著,兩個師傅合力抬起鐵桶,把海參往篩籮上倒。底下擺好一口大缸,整桶整桶的,嘩嘩全折進去。

她說:“百葉抽水,咱本該篩一遍再過秤的,那幾樣也是如此,辛苦師傅了。”她又說:“至於新鮮不新鮮,我是外行,田組長說行,就行。”

師傅們把控幹後的海鮮,搬到田豔眼皮子底下稱重。小邢杏眼一橫,問他們:“單子上寫的是四十斤,夠嗎?”一師傅看著秤星說:“短。”

周子不服氣,說這點水分都要去,送來東西早臭了,您怎麼不在火上煮熟了再稱。

田豔睜開眼,瞪他。

小邢瞅見,田豔的尖下巴,已掛了汗。

我聽完了,就拿起碗,擰開水龍頭。小邢在身後問:“這件事辦的,漂亮不漂亮?”

我說:“你這可真是吃人都不吐核。”

她得意地說:“我講了這麼多,你聽出用意在哪了嗎?”

我想了想,回頭說:“當然了,我去找田豔談。”

她又問:“怎麼個談法,你知不知道。”

我繼續刷著碗:“說知道,當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