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先用手板拍著門,再一揮臂,讓我和馮炳閣準備推門。我還在愣,大師哥已趕到師父身邊。
“葛師傅,你的信我收到了,你反映的情況,我都清楚。正好今天人也全,你的意思,就讓我們站在這裏,理論清楚嗎?”風勢小了,高老太太的尖嗓,把站在雪地裏被吹得暈頭轉向的我們驚了一跳。
楊越鈞正要走下小石階,換師哥使些蠻勁,聽了一樣動彈不得,形如捏塑。
“收到就好,我這人嘴拙,非要一筆一畫寫在紙上,看的人才清楚。也別再挑我,說什麼隻會耍混蛋,不講道理。”葛清終於吱聲了,還很清楚,“鴨房是工作間,不是景點兒,沒什麼可參觀的。我讓徒弟搬把凳子出來,給您坐。”
“多久以前的事了,還提。”高老太太衝我們張望著,“葛師傅收徒弟了?那我可要認識認識,哪位是?”
我朝她點頭。
“你師父不識字,信是你寫的?”周圍人都在看我怎麼說。
“代筆。”我強作鎮定地答。
聽這裏還有我的事,楊越鈞幹瞪著我。他之前交代過的,凡事切勿瞞他。
“你別為難他。”高老太太對我師父說。
門鎖一鬆,我兩步跨進鴨房,往裏尋,老頭正站在鴨爐前。
他今天沒有抽煙,臉是剛刮的,兩手一背,不知從哪找了件灰色的棉線工服,披在身上。
“天氣冷,多加件衣裳吧。還會自己送信了,深藏不露啊。”
“支使不動你。牆頭兒立了個折疊桌,連凳子一起,拿出去。”
我一邊夾起一個,朝外走。屁股剛騰出來,葛清緊跟著就把門摔嚴。
院牆上幾根光不出溜的老柿樹樹枝,讓雪水壓著,幾滴冰豆子掉我脖子裏,怪涼的。
“你讓我坐外麵,我就坐外麵。”高老太太讓了一讓,要肖主任坐,主任哪肯,忙扶她坐穩。“不過葛師傅,有些事,是不是你也該習慣習慣了。你們店改建倉庫,楊師傅是問過我的,我說這是萬唐居自己的事,輪不到外人說話。你把信寄到我那兒,我有多為難,你知不知道?”
鴨房裏,一聲不響。
“不僅是萬唐居,全市很多店的鴨子,都由定點的家禽屠宰場統一配送。在衛生、成本和管理上,能夠實施標準,我們對質量也好提要求。再說你鴨圈裏那個味兒,多少住家找到居委會,寫信告區裏,最後都找到我辦公室了。哪回楊師傅不是因為你挨說,他回來跟你掰扯過嗎?要說你葛清在鴨房的自主權,我在哪家店也沒見過。”
後院顯得異常寧靜。
“你想開點,何苦計較眼巴前那一丁點兒得失。你信裏提到的那些通病和惡習,就很到位嘛,這才是你這種老師傅該講的話。也請你相信,我們的領導有這個覺悟,更有這個能力,將本市的餐飲行業,做到推陳出新,精益求精。”
車區長跟著喊起了話:“葛師傅,高老太太這些話,我們平常都聽不到的。大風天裏,她掰開揉碎了做你的思想工作,咱不能不領情啊。總以為誰還要害你似的,有這個必要嗎?”
“你們是穿官衣的文化人,有階級立場,有政治覺悟。這還是站在門外,真全進來,能有我說話的地方?”
葛清的語氣,像那扇榆木門上,通直而粗澀的條紋,被磨淡了,總要漸漸隱去。
我很想再進去一趟,看看他。
“各位大老遠趕來,無非是想知道,宮廷烤鴨的招牌到底夠不夠分量。這樣,鴨肉烤得了,你們叫人端走,吃完再說。”
車區長立刻派了個穿製服的,進屋取菜。
“這才是我最樂意看見的。”高老太太回頭看向我師父,“老楊,我就說,你不會白熬這麼些年。對萬唐居,葛師傅這心裏有本賬。”
又一記摔門聲後,幾碟散著熱氣的杏仁片鴨肉,被端出來。
齊書記叫人把醬料、卷餅和碗筷碼齊,卷好後分別拿給領導們品嚐。
幾位幹部,從肉色,到切工,反複地看,反複說,怎樣吃,才是內行。
“趁還熱,快進嘴。”齊書記提醒他們。
高老太太單夾了一片薄肉,送進嘴,嚼完咽了。她放好筷子,等別人怎麼說。丁局吃得最熱鬧,五六片肉,卷在一張餅裏,一口吞下。車區長打趣說:“烤鴨我吃得多了,說說心得。吃烤鴨,就要吃鴨脖下麵,連著鴨胸的第四刀,又細又嫩。至於口感,好與不好,八個字足夠: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否則,我沾嘴也要吐出來的。葛師傅這盤鴨肉,光八個字,還不夠,我再給他四個字:入口即化。這樣說,總沒有人怨我拉偏手了。”
“屠國柱,進來。”葛清叫我。
進了屋,我問老頭:“門還關嗎?”他說:“關。”我照做後,等他吩咐事情。
老頭的臉被火熏紅了,他說:“裏間的爐子都點好了,你自己烤一隻鴨子出去。”
此刻火勢正壯,我抬頭去瞧掛鴨鉤,又把灌了湯,上過色的鴨坯,掛上去。撐挑鴨杆的時候,我還在想,要是別人的鴨房,現在市辦公廳主任和區長,早站我身後,邊看邊鼓掌了。運氣好,還要拍照,要登報的。
“誇人的話,都帶鉤兒,聽了撓得心裏癢。那盤鴨肉也對味兒?領導說對,那就對吧,可惜那鴨子不是我烤的。下班我就去對麵小飯鋪傳話,說領導們嚐了你家的鴨子,說這肉啊,入口即化。”
老頭又嘎嘎地壞笑起來。我轉著鴨身,見鴨脯呈橘黃色時,快速用杆挑起鴨坯,貼近火去燎底襠,令鴨腿也一起變色。心裏卻隨著葛清的話,時緊時鬆。
我無從想象門外的人,會做何感想。
我烤鴨背時,掐著時間,好久好久,未見任何動靜。
葛清也真沉得住氣,不再講一個字。整個萬唐居,合著全在等我一人。
“著色後,你剌一刀兒看看幾成熟了,再叫我。”
當淺白色的湯油從腔內溢出時,老頭將我趕回操作台。我洗手時,他把鴨肉片好後,在上麵扣了一副魚盤。
他看著我小心托著盤子出去,然後慢慢將門在我身後磕上。
我在老太太麵前攤開盤子時,鴨肉還很燙手。
高老太太反複打量著我,再次拿起筷子,利落地夾了兩塊肉,吃了進去。
其他幾位,臉色泥色,不知是凍得,還是氣得。
“宮廷烤鴨起根兒上,所用原料就是我親手挑、親手養的北京鴨。除了鴨食由我和徒弟來做,還要定期喂它們小魚兒吃,和它們說話。我講話髒,人不愛聽,但它們聽。”
我垂著頭,退回楊越鈞身邊。
“鴨圈沒了,我是難受,為什麼?因為我知道這門手藝,我快守不住了。”葛清的聲音似乎離近了,我猜他正緊挨著門講話,“你們位高權重,圖的是管理方便,一支筆,一張紙,就把我幾十年的規矩給敗了。但你們哪一位能告訴我,一隻鴨從飼養到出爐,要經多少道工序。您幾位連好壞都分不出來,這眼光,如何放長遠?所以我寫信,不是跟楊越鈞較勁,也不是為自己謀好處,我是想告訴你們,管這行的人,不懂這行,可悲。但願有朝一日,您再來跟我談管理,那時我一定請您進門。但願有朝一日,我還活著。”
高老太太見話已說盡,隻輕歎了口氣。
走之前,她客氣地望著我,然後跟楊越鈞說:“不管怎樣,這門手藝有了傳承,總歸好事一件。”她還當著我師父的麵,把一個牛皮紙包,親自交到我手上,說是前些日子從懷柔老家親戚捎過來的核桃和幹蘑,本來想當麵送給葛師傅的,現在轉托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