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百彙嘛,人家是接組織部曲主任的班,和齊書記一樣,先給了全民編製。楊越鈞見他能寫會算的,就讓人哄著派他活。爭氣呢,做個順水人情,不爭氣,也是他命該如此,哪輪到你替他跟大師哥逞能。這個驢師傅,真不是白叫的。”
“你那賬上,是不是除了錢數,還記了每個人生辰八字。田豔,你也認得?”
“你煩不煩。”她塞給我一張紙片,然後捏死了閘,坐上車,用力蹬起來。“為了找你,我午休的時間都搭進去,連個謝字也沒聽見。別說葛清,下次連我也要躲你!”
我緊跟了兩步,送她。
她騎到一段上坡路,不疾不徐的風吹過來,令她裙擺飄拂,險些露出膝蓋。她趕忙用手按住,嘴上還在不依不饒的。
一連數日,我也沒回家,晚上幹脆睡在店裏,堵葛清。
早晨,我會沿著61路公共汽車的站牌,從白廣路,慢跑到宣武門。回來前,要先穿進北麵的天緣市場,那是一片坐東朝西的平房,門臉被一扇對開大板,隔出兩個櫥窗。內部切出像火柴盒一樣粗糙局促的櫃台,每個貨架都會伸一根角鐵,懸在兩根細鐵絲滑道上,用來收錢。滑道另一頭則被集攏到更高的款台,等穿著淺灰色麻布襯衫的售貨員收齊錢款,將找零和蓋好章的小票放入頭頂的夾子裏,用力一悠。在滑道與夾子的摩擦聲中,一樁樁買賣相繼完成,拍武打片似的。
市場南牆的前半圈,是布匹櫃台和縫紉部,理發店則被賣玩具的貨架擠到犄角,隻有一位身材渾圓的老師傅,套了件素色長衣,站在纏著藍帶子的金箍棒、鐵皮公雞和木塊軍棋後麵,被我找見了。老人讓我坐上僅有的一個白漆鑄鐵的升降皮椅,然後使勁將座椅搖低。我麵前那麵鏡子,釘在牆上,碩大無比。他也不多問,按住腦瓢,先拿推子橫平豎直過一遍,再用美發剪細針密線地修整。我囑咐老人剃短一點,他說青皮都出來了,再短就得上刮刀了,放心,保你一個月不用再來。我說,再來也不怕,很久沒坐過這麼舒服的椅子了。
交出邢麗浙給的那張洗理券後,我從市場裏出來,額頭還滲著豆渣般的汗液,淹過皮發,風一吹,痛快。回去時我邊走邊想,也不知道曲百彙怎麼樣了。還有,如果楊越鈞真的在市裏打下包票,要把宮廷烤鴨往下傳,這不就等於逼我拚命麼。
那一晚,和平常一樣,我拚了六把高背椅躺在一樓大堂,正對門口的位置。我仰起頭,瞅著掛在檁條上的管燈,穿堂風一吹,馬上就睡沉了。不知過去多久,感覺有人咣咣地踢我椅子腿,揉開眼後,見一道黑影向後院移去。跟過去細看,才認出葛清。他站在青色的拱形磚爐前,腳邊放著一鐵桶熱水,盯著我看。那算不上是一張臉,更像是一把插緊的銅鎖。
兩個人,麵對麵站著,老頭還不及我肩膀高,但他不發話,我不敢動。他踢了踢鐵桶,嘴朝牆上的擺鍾一努。
“這都四點半了,你每天跟這兒躺屍,挺美的是吧?鴨房的規矩,楊越鈞就這麼教的你?”他摘下耳後的那根煙,送進嘴裏,卻並不點上。
“什麼規矩?”我現在挺煩這兩個字的。
“見我身後的鴨爐了麼?它就是規矩。”
那桶水正飄著醉醺醺的熱氣,我二話沒有,就把爐裏的劈柴撿出來,抄起掃地笤帚、勞動布手套和麻袋片,沾了水往身上一綁,拎著水桶便鑽進鴨爐。
趴在爐口時,我忽然又停下來,想起邢麗浙拿給我的口罩,於是又翻起裏兜。
“手裏拿著什麼?”
“口罩,發的。”
“你他媽見過有廚子戴口罩的嗎?給我扔了!”
葛清太壞了,這麼窄的爐體,按說他進去才合適。我的個頭太大,就算生往裏擠,也很難施展開腿腳。烤完的爐子要趁熱刷,可三百度的火氣沒散盡,如同鑽進火焰山。黑燈瞎火裏,我蜷著身子,進退不能。爐壁上敷的全是凝成塊的灰和油,我舉起高粱條刨成的笤帚棒,蘸一下桶裏的堿水,用盡氣力去搓,卻看不見任何輪廓。汙垢化成水汽後,稍一掃動,便裹著煙塵,噴得我渾身上下,跟鬼似的。那種炙熱和憋悶,令皮膚仿佛開芽一般,由內而外鬆動出難耐的燒癢感。
等一出來,天已見亮,套在身上的麻袋,成了被澆散的蓑衣,工服沾滿煙灰後像是生了鏽。水房裏有很多搓板,我脫下來撒一把堿麵,投洗好幾遍,又摳了半天嗓子眼。
回來後,正巧瞅見葛清的工服正閑搭在椅背上,也不看大小直接便往身上一套。
八點整,我像條狗一樣,蹲坐在鴨房門口捯著氣。很想眯一會兒,可胸口一陣陣地泛起幹嘔。廚子都吃過折籮,第一道籮最幹淨也最好吃,通常會被服務員先分掉。能進我們嘴裏的,說白了就是泔水、渣菜。吃起來不能多想,使勁往嗓子眼倒就對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我越要吐,折籮就越在眼前晃,越是晃,就越要吐。肚子裏咕咕直叫,可嗓子眼卻像漲潮一樣不斷往上湧酸水。
過不久,循著一縷麵香,我側頭去找,見儲物櫃上竟擱著四個熱乎乎的缸爐燒餅。那味道和街上賣的全不是一回事,一聞,心裏咚咚直蹦。我扶住門框,偷著起身去夠。
“楊越鈞是這麼讓你孝順我的?”葛清的話,永遠是一根掛爐上被燒得通紅的鴨鉤,專刺別人喉頸。他當著我的麵,從爐裏取出早上烤得的第一隻鴨子,噌噌兩下,片了一半,油酥酥的連皮帶肉都被塞進燒餅裏,再撒上點鹽花,用一張黃褐色的薄牛皮紙包了兩個,遞過來。我這一口,險些連指甲蓋一起咬掉。
剩下的他自己並不吃,隻是收好。我不明就裏地看著他,兩人都沒有再做表示。
“吃完把你的工服給我換回來,在這兒的事,別到前院兒給我瞎散去。”
拿烤鴨墊肚子,這什麼待遇?據說全店隻有葛清一人的早點敢這麼吃,我是第二號。打那天起,麵案老大派人送來的燒餅,就有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