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媚春的外房,媚春在一把椅上坐下。諸倫也隨便坐了,心中十分驚訝,又十分難過,本想勸解,見媚春睜目豎眉,滿臉怒氣,不敢造次。馬婆喝令衛茜跪下,媚春連聲叫取家法,一時各樣取齊,擺滿一地。媚春又喝令馬婆把衛茜的上下衣服全行剝下,馬婆剝了下來,隻剩一條單褲。諸倫一見衛茜渾身雪白、又愛又苦。媚春指著衛茜厲聲叱道:“你這賤奴才!是幾時偷去?怎樣碰碎的?好好從實說來!”衛茜心中已橫著一死的念頭,倒毫不驚慌,應道:“婢子不曾偷取,並未碰碎,不知被何人陷害,婢子此冤莫白,但求速死!”媚春冷笑道:“你看,你看,這賤奴才還了得嗎?明明白白在她床下搜出真贓,反說被人陷害,不打諒不肯招。”又對著衛茜道:“你想速死,我倒不肯叫你死得太快。且教你吃點零星苦,替我玉杯償命。即叫馬婆把藤條先抽這賤奴才三五百下再說。”馬婆拽起袖子,取了藤條在手道:“我早看出她是個賊頭賊腦,倒不料這樣的大膽!”一麵說,一麵呼呼地上下亂抽。可憐衛茜雖是清寒人家的子女,衛老視如珍寶,哪裏吃過這般苦楚?
渾身打得肉裂血流。藤條一陣緊似一陣驟雨般打下,衛茜倒臥在地,緊咬牙關,瞑目待死,一聲兒也不哼。不但諸倫心裏難過,一些仆婦丫頭,除了粉蝶兒,莫不心酸。大約抽了三四百下,媚春見衛茜一聲不響,叫馬婆住手:“休要教她死快了,便宜了她。”馬婆歇了手,彎著腰仔細看時,見衛茜還有氣息,笑道:“這樣賤骨頭,哪裏就會死?”粉蝶兒皺眉蹙額地走近衛茜身邊,帶著悲聲道:“妹妹你好好招了罷!免得皮膚吃苦,為姐又不能代你,真真痛殺我也!”衛茜隻作不聽見,一語不發。媚春道:“這賤骨頭裝作死人模樣來嚇人,府中不知死過多少。隻算撲了一蒼蠅。諒她是不肯招的,把竹簽來,十個指頭通與她戳進去!”馬婆便取了竹簽,每根約長一寸,一根一根從衛茜指甲縫裏戳進。可憐十指連心,哪裏經受得起?痛叫一聲,昏死過去。
仆婦丫頭不忍注目,都把頭掉過一邊,諸倫平日雖然見慣,隻因心愛衛茜,也覺不忍,掙起身來向外麵走。到了綺華房中,見綺華躺在床上一手支著腮,麵有喜色。諸倫歎口氣道:“不想衛茜小小年紀做出這樣事來。”綺華忽然皺著眉頭道:“你也該替她解勸解勸,不然活活治死了,豈不可惜?”
諸倫隻當綺華是好心,便道:“你何不去替她解勸一聲?也是一樁好事。”
綺華搖頭道:“八姨的脾氣,我是不敢犯她。你倒會使乖,教別人去吃碰!”
諸倫也就不言語。少時,粉蝶兒笑嘻嘻搶步進房,一見諸倫,腳便慢了,說道:“八姨把衛茜抬至露天空地,要把衛茜凍死。八姨說過,有人去看衛茜的,一同治死。可憐雪天長夜,小小年紀,如何熬得過去?諒來是沒命了,真令人難過!”說罷,用手揉一揉眼睛,聲帶淒楚,立在那裏。諸倫看了,想道:這娘子總算是有良心的。綺華此時,也是歎聲不止。諸倫到了此時,隻得割斷柔腸,悶沉沉在綺華房中睡下。粉蝶兒服侍妥當,退出房門,自去睡了。
可憐衛茜遍體鱗傷,一絲懸命,側臥在露天裏。此時十二月下旬天氣,朔風刺骨,大雪漫空,就是精壯漢子也早絕命,何況一個孱弱女郎,焉能生活?約莫兩個更次,衛茜倒微微地蘇醒過來,覺得胸前毛茸茸一團,緊貼胸脯,慢慢把手移左一摸,卻是一隻大狗。指上竹簽觸在狗的身上,一時痛徹心肝。想起自家的孤苦。眼淚如拋珠撒豆一般。眼見得性命不過苟延,大仇怎個報複?早知今日仍是一死。何不進來之時就尋自盡?阿公害了我也!又想起玉杯之事、不知被誰陷害。我在這屋裏又不曾與人結怨,無端喪命,好令人難猜。想了又哭,哭了又想。四麵黑沉沉,靜悄悄,隻有一隻狗靠臉睡熟,也不去驚動它。且喜周身的疼痛略略止些,十指尖雖覺腫脹,不挨著它尚覺可忍。挨到天明,橫著心等死,仍然閉目不動。馬婆早已走來,此時那隻狗先去了。馬婆用手在衛茜身上一摸,見衛茜不死,說道:“這賊骨頭那地這樣經得凍,倒也奇怪。”說著去了。到了巳牌時候,媚春起來,馬婆回了衛茜不死的話。媚春也自詫異,就對馬婆道:“你去喚兩個有氣力的婦人,把她扛在後麵去,摜在溪裏淹死罷了。”馬婆應了,喚了兩個粗蠢仆婦,取了一床蘆席、一根草繩,把衛茜裹好,用草繩紮起,尋了竹杠穿心抬起,從後門出去。約有半裏,到了溪邊,馬婆相著溪水深處叫仆婦放下,連蘆席摜下溪去。馬婆站在溪邊看著沉了下去,方才帶了兩個仆婦回去消差。
看官想想,寒天深水,渾身重傷,又被繩席紮緊,就有陳音泅水的本領也難活命,何況衛茜?眼見得性命是絕定了,大仇是罷論了,我的書也要中止了,豈不是件極天極地一樁恨事?這書不好叫做熱血痕,好叫做冷心案,何必挖心嘔血去著它?那知馬婆等轉身去了,突然一隻大黃狗撲通一聲,跳下水去。蘆席雖沉水底,草繩卻在水麵,那黃狗咬著草繩用力拖起,順流浮去,一直拖了三五裏。到了一個僻靜所在,靠岸幾株楊樹,一間茅屋,黃狗浮至岸邊,咬緊草繩,躍上岸來,慢慢地蘆席拖至岸上,吐了草繩,跑到茅屋,當門汪汪狂叫。茅屋裏走出一個中年婦人,見一隻大黃狗揚起頭,張開嘴,對著屋裏叫個不止,聲音帶著悲苦。那婦人叱道:“那裏來的**?清晨早來這裏嚎喪?想是我的甚麼晦氣!”在門背後取了一根竹竿去打黃狗,黃狗掉過身,仍扭頭朝著婦人一麵叫,一麵走。婦人趕著要打,一步步趕到蘆席處。黃狗用口去咬草繩結頭,婦人見蘆席處一麵露出頭發,一麵露出雙腳,蘆席濕透,象水中撈起的光景,大吃一驚。又見黃狗口咬繩結,叫個不住,婦人會意,料是要她救那蘆席中的人。急走向前去,用手去解繩結。黃狗便不叫了,站在身旁,搖頭擺尾,抖抖身上的水。婦人解了繩結,抽了草繩,打開蘆席,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女子,隻穿一條單褲,渾身是血,臉上青腫,血漬模糊。用手摸那胸前微有溫氣,知尚可救,連蘆席抱在懷裏,轉回屋去。黃狗銜著草繩跟著進來。婦人將蘆席放在當地,黃狗走攏去,用鼻在女子指尖上嗅了又嗅。婦人趕開狗,看那十指通有竹簽戳進,心中駭異,急急地替她一一抽出,指甲裏冒出血。抽至五七根,女子忽然呻喚起來。抽畢,婦人去至灶間燒了一碗薑湯,鍋裏另添了水。把薑湯拿來,將女子扶起坐了,緩緩灌了下去。約有半碗,女子肚中咕嚕咕嚕響了一陣,嘴裏吐出水來。婦人讓她消停半晌,又灌了幾口薑湯,女子長長地抽了一口氣。婦人道好了,急急放下碗,去至灶間,舀了鍋中熱湯,取了一條手巾來,替女子輕輕拭了臉上血漬。把血拭淨,吃了一驚,顫巍巍的聲音叫道:“你不是我幹女茜兒嗎?”衛茜此時心中已有幾分清醒,聽得有人叫她乳名,睜開眼一看,不覺失聲哭道:“鄭幹媽因何在此?莫不是冥中相會嗎?”鄭氏聽得果然是茜兒,便放聲大哭起來,摟在懷中一陣兒一陣肉叫個不止。衛茜見了幹媽,想起阿公,隻哭得氣斷聲嘶。黃狗也伏在旁邊,兩淚汪汪嗚嗚不已。哭了好一會,鄭氏放下衛茜,把衛茜扶起踱到房中坐在床上,用水拭了周身,取出幾件棉衣替衛茜穿上。衛茜待要訴說苦楚,鄭氏道:“幹女且暫將息,我去熬點薄粥來與你充饑,靜睡半日再講。”衛茜點了點頭。鄭氏去到灶間熬了稀粥,拿來房裏與衛茜吃了,叫衛茜睡下,又把粥自己吃些,餘者喂了黃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