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音此時側耳靜聽,寧毅撚著幾莖髭道:“戰陣之事與時為變,方今列強並峙,考求戰務精益求精。我國軍政腐敗,器械窳鈍,用以製境內萑苻尚能得用,倘以國家之興衰係於一戰之勝負,此等軍械隻好借以壯儀表,張虛聲耳!遇戰輒北令人愧死!苟有深思渺慮之士能審其所短,設一奇想創一奇器,製其所長,何難稱雄一世。想來一物之興必有一製克之物,盾興而矛艱於攻,牌出而箭失其利。隻要肯專心致誌,哪裏有想不出的道理。不過如今的人總沒有恒心,遂至別人隨意創一物件,便震而驚之,縮頸撟舌,你說可笑不可笑?就是依樣葫蘆,學人步武,襲其貌似遇其神真,也是事事受製於人,有何用處!我替你一想,現在楚國的弩弓天下無敵,弩之所向鳥不及飛,獸不及走,楚國之強,恃此以禦鄰國。你何不去到楚國學習弩弓,學成回越,教習一軍,吳不足滅矣!”陳音道:“聽說楚國的弩弓,其中施機設樞,不肯傳人,恐到楚國沒一個投師處,如之奈何?”寧毅道:“大哥既然原籍楚國,到了楚國或者弄出機會來,得償所願,也未可知。大凡丈夫做事,隻要拿定主意,振起精神,立一個做不到不止的心,總是十有九成的。”陳音甚以為然,道:“承上官指示,我而今就一心往楚國去。”喝了一杯酒,又問道:“上官且把來此的情形,何妨說個大概。”寧毅道:“我同利穎是三月間到此,此處已不是香火地方,早成了盜賊巢穴,共是七個強徒,盤踞在此,白晝殺人,黑夜放火,毫無忌憚。賊人見我已成殘廢,沒得用了,便想殺我,因見利穎身強力猛,一心要利穎入夥。我同利穎悄地商議,若不相從,定為所害,不如暫時相附,慢慢設法剪除他。利穎便應允了。他們出去,我就留守,利疑聽我計劃,把這般賊人明誘智陷,陸續誅了五人,現今隻剩兩個,一個喚做辛都,一個喚做蒙勁,這兩個比那五個尤為狡悍,今日午後帶了利穎出去,說離此十餘裏有一富家,名叫曹淵,那人一身好本事,廣有積蓄,近來新買兩匹好馬,十分神駿,兩個賊人久想去劫掠,隻畏曹淵了得,不敢冒昧。昨日打聽得曹淵有事往鳩茲去,今日動身,家中不過些幼婦小孩雜役傭工,毫不足畏。動身之時我囑利穎好生留心,善覷方便,不知可能除此兩賊?大約也快回來了。倘是兩賊同回,你隻將燈光吹滅,不出聲息,天明即去,我也不來照應你。”陳音聽了奮然道:“既有貴部,小子不才,與貴部合誅此賊,諒也不難!”寧毅道:“這樣也好。兩賊回來,你總須吹滅了燈,免他動疑,到得下手的時候,我自來喚你。”陳音應了。
正說間,山門拍得聲響,陳音外的吹滅了燈,靜悄悄坐在鋪板上聽候信息。寧毅點燭在手,出外開了山門,隻聽馬蹄得得,連著人的步聲一路進來,又聽得關山門的聲響。到了西廊停了,聽得兩人噥噥唧唧了一回,忽然寧毅大叫道:“甚好,甚好!隻可惜蒙勁那賊逃了。陳大哥快出房來!”陳音摸出房門,到了廊沿,燭光中見一年約三十歲的人,麵如削瓜,氣象猛厲,一手拿根銅棒,一手牽著一匹鐵青色的馬,馬背上馱一革囊,不知裝些甚麼,立在那裏,知是利穎。寧毅指著陳音,告利穎道:“這是我越國人陳音陳大哥,真算個忠孝漢子!”利穎把陳音一相,知是一個豪傑,挽著韁繩,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陳音還禮不迭。寧毅道:“此處不便說話,叫利穎把馬拴在後院,到東廊房裏再談。”利穎牽馬去了,陳音跟著寧毅先到東廊,寧毅推開房門讓陳音進去。陳音見房內雖不華麗,卻十分整潔,箱籠什物堆得不少。
寧毅將燭插好了道:“待我去西廊把酒菜收拾拿過來。”陳音道:“上官步履不便,且待我去。”說罷攜燭到了西廊,將桌上的酒食全放在大盤內,捧過東廊。利穎已將革囊抱到房中。寧毅問利穎道:“想來你也餓了,廚下酒菜現成,快去搬來,大家吃個飽,你好把今天的事細細表說,雖不能下酒,大約總可以噴飯。”說罷一笑。利穎出房去,頃刻也是用大盤托來,擺滿桌上。陳音一看,又添了一大碗燜豬肉,一隻大肥雞,一碟卷子,一碟饅頭。
寧毅招呼坐下,通不言語。利穎一口氣喝了兩大碗酒,然後將雞肉饅頭往口中亂塞,象是餓極了的光景。三人狼吞虎咽飽吃了一頓,利穎一齊撤去,拭淨了桌麵,大家用湯漱過口,坐下吃茶。寧毅笑道:“隻因此刻吃飯要緊,耽擱工夫,倘若將來有人把我們今天的事做成書,照此做去,看書人倒要急壞。閑話休題,你把今天的事說來聽聽。”利穎道:“今日我同二賊出去,到了曹淵莊上一打聽,曹淵果然往鳩茲去了。我們見天色尚早,伏在近處樹林裏,挨至黃昏,計劃停妥,辛都去莊外草堆上放火,我同蒙勁持械闖進,辛都後來接應。照計而行,辛都先去,一霎時嗶嗶剝剝,草堆上火起,烈焰騰空,黑煙亂滾,曹淵莊上的男子都拿了水桶鐵鉤救火去了,我同蒙勁手執器械大吼著闖進莊門,一些婦女正立在階上望火,見了我們,嚇得亂跑亂竄,好似蝴蝶紛飛,躲藏得影子俱無。我同蒙勁直撲正房,見房門緊閉,兩腳踢開,衝將進去,聽得床下蟋蟀有聲,知是有人躲在那裏,不去管他。蒙勁便去開箱倒籠,搜刮金珠寶玩,裝入革囊,還想奸淫婦女。經我再三擱阻,說恐久延誤事,方肯出房。去到馬房裏,隻見這一匹鐵青馬,那一匹棗騮想是曹淵騎去了。我牽了這匹馬出來,就將革囊搭在馬背上,剛剛走出莊,救火的人把火救熄轉來了,見了我們,齊喊有賊,又不敢向前,倒被辛都揮動鋼鞭打得個雞飛狗跳牆,也是藏躲得影子俱無。”陳音插口道:“你們闖進莊去,難道這些婦女通不叫喊一聲嗎?”利穎道:“婦女們的膽是最小不過的,一見是強人進屋,魂也不知飛在哪裏去了,就是有個把膽略壯些的,叫喊一兩聲,那救火之時唬唬的風聲、烘烘的火聲、潑水聲、鉤索聲、更加些眾人的嘈雜聲,哪裏還能聽見。”陳音就不言了。寧毅道:“後來怎麼樣?”利穎道:“我們出了莊時,蒙勁牽著馬在前,辛都緊跟馬後,我又在辛都後各執火把。一路轉來,走到一個山麓邊,左麵逼山,右麵懸崖。我在後麵屢想將辛都推下岸去,恰好這匹馬一隻後蹄掀起來踢辛都,辛都一退,緊靠著我,我口叫一聲‘辛大哥當心’,暗用銅棒在辛都腰眼上一挺,腳下一掃,辛都骨碌碌地滾下崖去。蒙勁回頭來問道:“怎麼樣?’我故意驚驚張張地喊道:‘怎麼了?怎麼了?辛大哥被馬蹋下崖去了!’我也照著蒙勁一樣向崖下張望一晌,不但聽不著人聲,連火把的影子一些也不見。原來此崖高有十餘丈,崖底是一條小溪,溪邊通是怪石。崚,如刀似筍,從高處跌下去不成個肉丸,總成個肉餅。我日間早看在眼裏,兩麵通不能下去。我隻得照著蒙勁叫了幾聲嗬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