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十五章(1 / 3)

閑廬詩稿序

2005年夏,我的第一本舊體詩詞集《閑人詩稿》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印行問世。那本詩集收錄我自十七歲至五十歲期間寫作的詩詞近三百餘首。其實,早在1996年,我就打算出這本書,並請我的老師徐遲與曾卓先生分別寫了序言。這兩位著名的老詩人對舊體詩詞從來都沒有嗜好,甚至在心理上有所排斥。在他們看來,舊體詩詞是過去時代的產物,在以白話文為發端的新文學走過七十餘年歲月的時候,我出這樣一本書,顯然有悖於他們的期望。但是,令我驚訝的是,兩人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認為這產生於舊學韻律,應是我把握新文學的可靠保證。

寫作舊體詩詞,是我童年時家學的必修課。我的外祖父是一個著名的老中醫,把脈應診之餘,尤好詩詞與書法。我五歲時,他就教我開筆,練習點橫豎撇捺。第二年,又教我對對對子。從一個字開始,他說“綠”,我說“紅”單字對穩了,就加到兩字對。最後,一直對到五十歲。五十年代末,在小學念書的我,在課堂上實在學不到什麼東西,倒是外祖父的“私塾”,真正地培植了我文學的童子功。

十二歲之後,家中屢遭厄運。小舅因為寫詩而被誣為“反革命”被投進監獄。家屬統統受到牽連。我也因此綴學。盡管外祖父再也無心教我,但我已步入了自我求學的良性軌道。十五歲時,去城外踏青,看到桃紅柳綠,一片生機,不禁春心勃發,寫下“花如初嫁女,樹似有情郎”的詩句。此時,盡管我仍處在巨大的厄運之中,但青春的力量更是無堅不摧。我並不知道初嫁女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但我仍以花喻之,這大約就是孔子說的“生而知之”了。這首詩我並不想給人看,但不巧還是被外祖父發現,他嚴厲地申斥我:“你年紀這麼小,就想做風流的唐伯虎,長大了有何出息!”我當時並不知道唐伯虎是誰,更不知道斯時惡劣的政治環境足以無情地扼殺一名多愁善感的少年。

果然,在我十六歲的時候,不是因為寫詩,僅僅隻是念詩,就遭到一場莫大的侮辱。那是一個早晨,我與另一名青年如廁時念起嶽飛的《滿江紅》。至於為什麼在那種地方念起這首詩,因為年代久遠,確切的原因已無從回憶。但是,早飯後,當我們來到課堂,教我們語文的老師當著校長和工宣隊的麵,揭發我們在廁所念反動詩詞,說我們念“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是含沙射影地攻擊守衛邊疆的解放軍,教室裏當時一片嘩然。我與同伴兩人被揪到前麵亮相。因我年紀小,亮了相後便回到座位,而同伴被送進學習班進行批鬥改造。

十七歲,我舉家下放農村,在偏僻的山溝,所有的文學書籍幾乎抄查殆盡。但是,我在那裏認識了一位鄉村郎中和一位鄉村木匠,他們都喜歡寫作舊體詩詞。他們都年近半百,與我是兩代人,但因為詩,我們成了忘年交。多少個風霜雨雪的夜晚,我們聚在一起切磋詩藝。他們將藏起來的古人詩詞專集偷偷拿給我閱讀。在鄉下的四年,是我學習詩詞的第二個階段。

後來,我參加工作到了縣文化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又調到縣城當專業作家。師從徐遲之後,我很少接觸到古文,而跟著遲老學習西方古典文學,從《荷馬史詩》一直讀到但丁的《神曲》。但是,每逢碰到酬酢迎送之事、登臨別離之時,仍免不了技癢,信口謅出幾句來。

第一本舊體詩詞《閑人詩稿》中的作品,都是在這種狀態下寫出的。我一向認為,舊體詩詞的寫作更具備私密性,也更見作者的性情。新中國成立後,舊體詩作為封建文化的一部分,雖不禁止,但更不提倡。解放後出生的人,學的都是白話文,對舊學知之甚少,這就是文化的斷裂。近年來,寫作舊體詩詞的人又多了起來,但像我這樣五十歲上下的人,能夠自如運用格律的,卻是少之又少。

2005年後,我遊曆漸多,履跡所到之處免不了贈答、免不了吟哦,雪泥鴻爪是也,敝帚自珍亦是。今年春上,接受朋友們的邀請,到西安《三秦大講堂》作講演。事畢會友,微醺之後,拈韻心起,於是即興給在坐諸友各贈小詩一首。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高經緯先生亦在席間,遂盛情提出,將我近三年來寫作的舊體詩,再輯為一冊,交由他們出版。早就有人說過,詩集是出版家的毒藥。新詩如此式微,何況舊詩?此情之下,高先生的友情,更值得我敬佩與感謝。歸漢後,抽時間將散在各處的舊詩收聚起來,稍作編纂,輯為《閑廬詩稿》,交給了高先生。從閑人到閑廬,閑未變。將人換為廬,蓋因我今年夏天搬家,新家在東湖邊上,香樟林中,真乃賦閑的好去處,便以閑廬名之。入住之後,這冊詩稿又是新居篡成的第一部書稿,故以“閑廬詩稿”名之以資紀念。或有人問:“”你是何等的一個忙人,怎麼可能是閑人呢?我笑著回答:“人忙不要緊,隻要心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