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陵先生:
二月間讀賜書二十一紙,循環往複誦十數過,不忍釋手,甚為感佩,乃至不可思議。今而知天下之愛我者,舍父師之外,無如嚴先生;天下之知我而能教我者,舍父師之外,無如嚴先生。得書即思作報,而終日冗迫,欲陳萬端,必得半日之力始罄所懷,是以遲遲,非敢慢也。
承規各節,字字金玉。數月以來,耳目所接,無非諛詞,貢高之氣,日漸增長,非有先生之言,則啟超墮落之期益近矣。啟超於學,本未嚐有所顓心肆力,但憑耳食,稍有積累,性喜論議,信口輒談,每或操觚,已多窒閡。當《時務報》初出之第一二次也,心猶矜持而筆不欲妄下。數月以後,譽者漸多,而漸忘其本來。又日困於賓客,每為一文,則必匆迫草率,稿尚未脫,已付鈔胥,非直無悉心審定之時,並且無再三經目之事。
非不自知其不可,而潦草塞責,亦幾不免。又常自恕,以為此不過報章信口之談,並非著述,雖複有失,靡關本原。雖然,就今日而自觀前此之文,其欲有所更端者,蓋不啻數十百事矣。先生謂,苟所學自今以往繼續光明,則視今之言必多可悔。烏乎,何其與啟超今日之隱念相合也!然啟超常持一論,謂凡任天下事者,宜自求為陳勝、吳廣,無自求為漢高,則百事可辦。故創此報之意,亦不過為椎輪,為土階,為天下驅除難,以俟繼起者之發揮光大之。故以為天下古今之人之失言者多矣,吾言雖過當,亦不過居無量數失言之人之一,故每妄發而不自擇也。先生謂毫厘之差,流入眾生識田,將成千裏之謬。得無視啟超過重,而視眾生太輕耶?以魂魄屬大小囟之論,聞諸穗卿;拉丁文一年有成之言,聞諸眉叔。至今自思魂魄之論,覺有不安,而歐、印性理之學,皆未厝治,未能豁然。拉丁文之說,再質之眉叔,固亦謂其不若是之易也。此亦先生所謂示人以可歆,而反為人所借口者矣。
變法之難,先生所謂一思變甲,即須變乙,至欲變乙,又須變丙,數語盡之。啟超於此義,亦頗深知,然筆舌之間無可如何,故諸論所言亦恒自解脫。當其論此事也,每雲必此事先辦,然後他事可辦;及其論彼事也,又雲必彼事先辦,然後餘事可辦。比而觀之,固已矛盾,而其實互為先後,迭相循環,百舉畢興,而後一業可就。其指事責效之論,撫以自問,亦自笑其欺人矣。然總自持其前者椎輪、土階之言,因不複自束,徒縱其筆端之所至,以求振動已凍之腦官,故習焉於自欺而不覺也。先生以覺世之責相督,非所敢承。既承明教,此後敢益加矜慎,求副盛意耳。
《古議院考》乃數年前讀史時偶有劄記,遊戲之作,彼時歸粵,倚裝匆匆,不能作文,故以此塞責。實則啟超生平最惡人引中國古事以證西政,謂彼之所長,皆我所有。
此實吾國虛驕之結習,初不欲蹈之,然在報中為中等人說法,又往往自不免。得先生此論以權為斷,因證中國曆古之無是物,益自知其說之訛謬矣。然又有疑者,先生謂黃種之所以衰,雖千因萬緣,皆可歸獄於君主,此誠懸之日月不刊之言矣。顧以為中國曆古無民主,而西國有之,啟超頗不謂然。西史謂民主之局,起於希臘、羅馬,啟超以為彼之世非民主也。若以彼為民主也,則吾中國古時亦可謂有民主也。《春秋》之言治也有三世:曰據亂,曰升平,曰太平。啟超常謂,據亂之世則多君為政,升平之世則一君為政,太平之世則民為政。凡世界,必由據亂而升平,而太平;故其政也,必先多君而一君,而無君。多君複有二種:一曰封建,二曰世卿,故其政無論自天子出,自諸侯出,自大夫出,陪臣執國命,而皆可謂之多君之世(古人自士以上皆稱君)。封建之為多君也,人多知之;世卿之為多君也,人恒昧之。其實其理至易明。世卿之俗,必分人為數等,一切事權皆操之上等人,其下等人終身累世為奴隸,上等之與下等,不通婚姻,不交語,不並坐,故其等永不相亂,而其事權永不相越。以啟超所聞,希臘、羅馬昔有之議政院,則皆王族世爵主其事。其為法也,國中之人可以舉議員者,無幾輩焉;可以任議員者,益無幾輩焉。惟此數貴族展轉代興,父子兄弟世居要津,相繼相及耳。至於蚩蚩之氓,豈直不能與聞國事,彼其待之且將不以人類。彼其政也,不過如魯之三桓,晉之六卿,鄭之七穆,楚之屈、景,故其權恒不在君而在得政之人。後之世家不察,以為是實民權,夫彼民則何權歟?周厲無道,流之於彘而共和執政。國朝入關以前,太宗與七貝勒朝會燕饗皆並坐,餉械虜掠皆並分,謂之八公。此等事謂之君權歟,則君之權誠不能專也;謂之民權歟,則民權究何在也?故啟超以為此皆多君之世,去民主尚隔兩層,此似與先生議院在權之論複相應,先生以為何如?地學家言土中層累,皆有一定,不聞花剛石之下有物跡層,不聞飛鼉大鳥世界以前複有人類。惟政亦爾,既有民權以後,不應改有君權。故民主之局,乃地球萬國古來所未有,不獨中國也。西人百年以來,民氣大伸,遂爾浡興。中國苟自今日昌明斯義,則數十年其強亦與西國同,在此百年內進於文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