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春天,我8歲,那是我對饑餓體會最深的時候。
多年後,我看到米勒的名畫“拾穗”,便想起拾麥的日子,想起那些拾麥的歲月,哪裏是拾麥,簡直是搶麥,是街上人在死亡的虎口搶回自己的生命,不是萬不得已,怎會走到那一步?
誠民村的陳二舅歎一口氣說,那年頭不能提了,人都沒有命了,不搶幾把麥穗,能活下去嗎?多少人便是在那年頭餓死的。
我是1952年出生的,農曆5月13.我的家鄉蘇北淮河南岸的射陽縣,據說名字由來於“後羿射日”的典故。上學剛剛兩年,趕上大躍進後的大饑荒。中午放學回來,太陽一照,頭暈眼花,走路搖搖晃晃。上學路上有條河,橋很窄,每次走到中間便兩腿打顫,看到河裏的水,心就發慌,趴在橋上不敢走,隻有與同學相互攙扶著才敢過橋。過了橋,腳步便拖不動了。這種對饑餓的切身體驗,是我一生都無法忘卻的。浩然的《豔陽天》中有一句“餓得連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動了”,我很佩服這句話,這樣的描繪,隻有過來人才能夠寫出來。
五鬥米道的“福音”
上世紀五十年代後期,左傾冒進思想在黨內占上風後,一場接一場災難接踵而至,中國農民飽受打擊,1958年下半年開始的吃食堂風刮起後,農民生活陷入困苦之中,極為悲慘。
人民公社成立後和吃食堂的開始,也正是我開始記事不久的時候,給我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
我的家鄉蘇北射陽縣興橋人民公社成立,就在我們家東邊五十來米的鹽場上,有一萬多農民參加了這場盛況空前的大會,每個人手裏都舉著紙做的小旗,高喊“人民公社萬歲”,很多人嗓子都喊啞了。就是人民公社成立後幾天的一個中午,父親對放學回來的我說:“快,去黃奎德家,吃飯不要錢了。”我抱著鋁鍋飛跑到村中間開旅社的黃奎德家。吃的是大米飯、紅燒肉,厚厚的一層油浮在碗麵上,人們直吃得肚子打飽嗝。路過街上的外村農民也被拉來吃肉吃飯,他們不好意思,大人們就勸“共產主義了,天下一家,吃飯不要錢”。
接著大隊也吃了一頓,大組吃了一頓。吃食堂的風很快地興了起來,幾乎所有的生產隊都辦起了公共食堂,有些人家把鍋灶拆了,把自家的鍋交給公家煉鋼鐵去了。
事情發展得特別快。第一頓吃的是紅燒肉,第二頓是炒肉絲,第三頓是炒雞蛋,往後便是蔬菜,一個炒韭菜,一個青菜湯。接著幹飯吃不成了,頓頓是稀粥,粥裏米越來越少,稀粥成了清水湯,食堂做粥的人就把大把的礬放在裏麵,表麵上還是稠稠的。我們常對著粥湯看著自己瘦削的臉在湯中倒映著,往往喝到碗腳才見到幾粒米,也舍不得咽下,在舌頭尖上舔來舔去。
開始辦食堂時,是把全組人的糧本、油本都收走,把糧油一起買回來。辦食堂的幹部常常在半夜裏炸油餅吃,老百姓知道後都抱怨他們。大概過去一個多月,米也看不到了,從北方運來一批地瓜幹,吃完了,便是整鍋的胡蘿卜纓子,後來便吃澱粉圓子,那是把玉米皮與杆子碾碎磨成麵做的。
1960年,中央派出許多調查組調查食堂問題,周恩來總理率領的河北調查組得出的結論是:絕大多數甚至全體社員,包括婦女與單身漢在內,都願意回家做飯。胡耀邦赴東北調查的結果是:青壯年、婦女、老年人,甚至基層幹部,沒有一個說食堂好話的。河南省對一個模範食堂的調查結果是:全村32戶,隻有4戶五保戶和單身漢願意吃食堂,其餘28戶都要求回家吃。
吃食堂這種做法,最早出於1700年前東漢末年張魯之手,他實行“五鬥米道”,在道路上飯鋪裏吃飯不要錢。毛澤東引用這個典故說明人民公社吃食堂是有來源的,這寄托著古代人曾有的夢想。但是條件不具備,往往帶來的是災害而不是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