嚐聞洪濛初判,別為天地,分陰陽造化五行而生萬物。
造化者,即天地陰陽萬物之情,因情而化,充乎天地。是天地間無物無情,無處非情。即如頑石,乃蠢然不靈之物,何以言情?但聞生公說法,尚且感而點頭。
以此論之,情之一事,乃萬劫不磨之物。
聞上古時,大荒之外無稽崖青埂峰前,有女媧氏所煉補天之石,曆劫通靈,轉過一番人世,自以為情緣了卻,並無拘礙。誰知靈河岸上絳珠仙草同那幻虛宮裏的瑤草琪花,欲報靈石蔭庇之恩,紛紛轉世以情報情。
那青埂峰前的靈石,被空空道人攜向金陵;投於賈氏,銜玉而生,名曰寶玉;為榮國公之孫,工部賈政之子。年方弱冠,大為情障所迷,幾致因情而死。其間,情之最極者,如林黛玉,竟以情逝。其他如晴雯、紫鵑、秦可卿、史湘雲、柳五兒、金釧、麝月、襲人、香菱、妙玉、薛寶琴諸美人,情障愈深,情根愈固。惟薛氏寶釵不為情染,獨開生境。後來黛玉一花先萎,寶玉萬念皆灰。又見諸美人雲散風流,相將謝世;秋闈戰罷,披發人山,飄然長往。惟襲人另有孽緣,不能自己,出嫁蔣郎。其餘紅粉朱顏,半埋芳草。榮府中自賈政去世之後,隻有寶玉之母王夫人暨長子賈珠之婦李氏宮裁、寶玉之婦薛氏寶釵,姑媳三人相依為命。
大凡神仙降世,與那些琪花草石姻緣偶而遊戲人間,不過如此。後人不知,複有黛玉複生、晴雯再世及大觀園添出許多蛇足。其然,豈其然乎?實難憑信。因偕空空道人上窮碧落,下及黃泉,旁至大荒之外無稽之崖,搜訪神瑛、絳珠暨諸美人去來之事。
時在青埂峰前遇赤霞仙子,笑謂餘曰:“君等欲知神瑛之事乎?盍往幻境為卿言之。”空空道人應諾。相將而往,至虛無之境,縹渺之台,藉花而坐。仙子曰:“神瑛當日轉落人間,恐其不解情旨,是以令吾妹可卿開其情障,以了塵緣。誰知伊等為風月所迷,結成情劫,難以遽解。因金陵十二釵,本係有情無緣,難以強合。今既有情緣,須當配合。即將伊等未曾合體之元神,在他們未了之前,另又轉世,令十二釵遂其情願,此時又當相會之時矣。世人不知,訛以為黛玉還魂。晴雯再世。人間安得有此,實為笑柄。因君等是情祖門人,同是會中之友,不妨將十二釵另生之冊相示,庶知《後夢》之誣也。”空空道人接冊在手,細細翻閱,恍然大悟。原來祝夢玉是寶玉後身,鬆彩芝為黛玉後身,竺九如是史湘雲後身,鄭汝湘係秦可卿後身,桂蟾珠為紫鵑後身,鞠秋瑞係香菱後身,梅海珠為晴雯、掌珠為寶琴之後身,芙蓉是麝月、芳芸為金釧、紫簫係柳五兒、韓友梅是妙玉之後身。襲人孽緣未消,不須轉世。其他如周婉貞為鳳姐之後身,祝修雲為鴛鴦之後身,薛寶書係雪雁之後身,鄭文湘為司棋之後身,孟瑞麟係尤三姐之後身,馮佩金為尤二姐之後身,素蘭是晴雯之嫂吳貴兒之婦後身,鬆壽為柳湘蓮之後身,柳緒係秦鍾之後身,顧玉書是迎春後身,鍾晴為賈瑞之後身。
空空道人正看之不已,仙子將冊收去,笑道:“伊等轉世姓名不妨相示,以解君等之惑。其離合悲歡一段事跡,不可預泄,歸去時當必知之。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也。”空空道人言下大悟,再拜稽首而去。從此寄跡人間,放情詩酒。
一日偶往榮府經過,遇一老人策杖而來,空空道人叩以賈府之事,老人說道:“自從寶玉去後,他父親也就不久謝世,如今門庭冷落,車馬已稀,非複舊時光景。府裏隻有王夫人同珠大奶奶、寶二奶奶婆媳三個,環哥兒、蘭哥兒,還有璉二爺夫妻二人,如此而已。你問他有何話說?”道人答道:“我聞得人說,寶玉回來,黛玉複生,晴雯再世,大觀園依舊當年景象。不知然否?”老人笑道:“這是那裏話來。寶玉不來,為的是古今無不散的筵席。寶玉若來,這一局散棋如何收手?真不自諒也。”空空道人聽罷,鼓掌大笑而去。
原來榮府自賈政去世之後,已將二年,王夫人悲傷成病,終日在床。內裏家事係李宮裁一人管理,外間事務仍托賈璉。其舊時之豔姬美婢一個也無,大觀園久已荒廢。賈環、賈蘭在京外從師課讀,寶釵所生之子慧哥兒,朝夕在王夫人房中解愁釋悶而已。昔年歌館樓台,美人香草,真是一場春夢。正是:
人生十事九堪歎,春色三分二已空。
如今且不言賈府的風流佳話,單講那侍兒中花氏襲人。
自寶玉去後,王夫人放他出府自行擇配,隨就嫁了蔣玉函。誰知紅顏薄命,做親未及一年,蔣玉函身故,又無公婆兒女,孤身無靠。他哥哥、嫂子要將他轉嫁,知道蔣玉函丟下有數千兩銀子,襲人衣服首飾連自家私房也有千兩。他哥子花自芳想,他年輕輕的,那裏守得住。因此並不向襲人說明,竟與一個拉皮條作牽頭的陳二麻子商量說,他妹子要前走一步,隻要找個合式對頭,他有三千兩現銀帶去,還有衣服首飾也值得一二千金。陳二麻子聽說,十分動火,說道:“有個主兒曾托過我好幾磨兒,要娶個人。這人姓龔,原是議敘候選,現在就要分發試用的。老爺年紀約在四十左右,也是南方人,做人和氣。他的親戚也有做京官的,也有做外官的。這門親事倒還不錯。”花自芳道:“既有如此對頭,也就狠好,我也不說別的,隻要五百銀財禮。辦成後,謝銀三十兩。他那邊謝你多少,我全不管。”陳二麻子道:“謝不謝咱們再說,且約定日子,叫他們對麵相看,兩邊都願意,咱們再說那一層的話。”花自芳道:“這就難了。我家妹子從來不見外人,況且又是他的親事,更不用說躲的沒有影兒,還肯當麵相看嗎?這事斷不能行。”陳二麻子笑道:“這話隻好你自己說,且不用說別的,就比著是你,也要瞧瞧人合式不合式,沒有說人也不用瞧,憑著咱們說就辦得成的。”
花自芳想了一會,說道:“我有個主意,你想想使得使不得,你若說這個主意不好,那就不用辦了。”陳二麻子道:“你說我聽聽瞧。”花自芳道:“後日是我母親三周年,我妹子請大悲院的南僧來家念經,他一早回來。你同那位老爺隻說來與我母親做周年,說不得叫他破費幾個錢,備分禮來,咱們留他吃齋,多坐會子。我妹子出進拜佛跪香,又不避人,兩邊都可瞧見。你說這個主意可好?”陳二麻子點頭道:“這主意倒很好,我去約會那位老爺後日來罷。”說畢,彼此散去。
到這日,陳二麻子果然同那龔老爺備著一分厚禮送來。花自芳故意再三稱謝。襲人在堂屋裏瞧見,隻道真是來做周年的,對花自芳道:“留他吃麵。”龔老爺趁勢過來作揖,說道:“些須薄禮,不過是敬老太太的一點誠心,實在抱愧,那裏還敢叨擾。”襲人一麵回禮,急忙退了進去。龔老爺見襲人一身素縞,越顯得十分標致,對他說話不覺出了神去,站著動也不動。陳二麻子恐襲人著惱,連忙同花自芳過來邀龔老爺到棚底下去讓坐用茶,心中才定。陳二麻子輕輕問道:“如何?”龔老爺連連點頭道:“人狠去得,再沒有這樣標致的了。還擺著一臉福氣,舉止大方。不必多說,在你身上,辦成總謝。”陳二麻子道:“這裏不便說話,咱們出去商量。”兩個人辭別花自芳,一同出來,到茶館裏商量一會,彼此分手。
次日,陳二麻子去見花自芳說:“那位老爺一定要辦這門親事,依著你送五百兩財禮外,還要格外奉謝。他說一有地方,定要請你這舅爺、舅奶奶同到衙門去享福,盡你逍遙自在。”一夕話將花自芳說的十分歡喜,滿口應承,道:“這事在我身上,包你妥當。”陳二麻子忙在懷內取出一個盒子,遞與花自芳道:“這裏一個帖兒,是那龔老爺的履曆八字。盒子裏是一枝金蝴蝶、一枝碧玉並頭蓮,與你妹子插在頭上。還要你妹子隨身帶的一件東西,不拘新舊拿去回他。不過一半天就要做親。”花自芳大樂,叫陳二麻子且在茶館裏坐著等信,他拿著這些東西急忙跑到後屋裏來。
襲人才梳洗完畢,見花自芳進來,說道:“哥哥你快去叫車,我要回去。家裏沒有人,昨晚惦記著一夜不曾合眼。”花自芳嘻嘻笑道:“不相幹,吃過早飯再家去。我這會兒正來與你道喜。”襲人問道:“什麼喜?”花自芳道:“自從妹夫去世,我同你嫂子成天家與你打算,想你十八九歲的人,那裏守得住?別說是我窮,就是我過得,我也不能養你一輩子。況且你家又沒個長輩,連個有年紀的人兒也沒有,就是你帶著一兩個丫頭同那個老媽兒也算不了事。我要接你回來,家裏又沒有多的房子。我也要打算地出去跟官。我若出去,還有誰來照管呢?前日我同向來做媒的陳二麻子商量,叫他有對路的親事,與你說一家也好。誰知他有個相好的龔老爺,原是候選,現在就分發試用的官兒,正要娶頭好親事。因此他昨日備禮來同你對麵相親,說了一會話。那個人雖是年紀大些,人品兒倒也瞧得過。你一過去,就是一位太太,連我也沾你的光,誰不叫我是舅老爺?他昨日瞧見你,歡喜了個受不得。今日一早就將履曆八字,還有兩樣首飾,叫陳二麻子送來與你插戴。”襲人聽說親事,已經氣極;再聽見“插戴”二字,麵色皆變,渾身發抖,隻得忍住,假意笑道:“東西現在那裏?”花自芳慌忙遞將過去。襲人接在手中,走到桌邊,將盒子打開,取出那兩枝花來放在桌上,順手取起一個茶碗,照著那兩枝花上就是幾下。花自芳急忙來搶,那玉並頭蓮早已砸碎,金蝴蝶打了個精扁,茶碗也成七八塊。又將那個履曆八字扯作條兒,一麵扯著,放聲大哭,十分悲恨。